再读又倾城

三猫说😸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轻时分,因了肤浅,是不喜欢读张爱玲的,更喜欢三毛那种直来直去一气呵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今,岁数见长,却对张的文字爱不释手了起来,譬如她的“简直乡气”,譬如她的“只是寒酸”,譬如她的“另有一种难堪”,再如她的“寒碜碜粉扑扑”,你说不上她是华丽亦或者是过于用力,总触及心底让你不禁心头一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近日,重读《倾城之恋》,就这样带着中年的疲惫和不堪,再去她的文字里面泼剌剌地走上一遭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一炉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半山里的一处园子,她说,“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园里的春天,她说,“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美人,她说,“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月亮,她说,“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男女间的暧昧,她说,“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了一串似的,难解难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吻,她说,“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爱情,她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炉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人的外貌,她说,“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担柴似的堆在肩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图书馆,她说,“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痛苦,她说,“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 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春天,她说,“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的雨里红着,簌落簌落,落不完的落,红不断的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月夜,她说,“这又是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结局,她说,“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茉莉香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开头,她说,“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低头,她说,“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下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磨人的爱,她说,“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如果,她说,“呵,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带着恐惧的伤心,她说,“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是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心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上海,她说,“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秋热,她说,“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委屈,她说,“小寒三脚两步奔到阳台上,豁朗一声,把那绿磁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雨,她说,“雨下得越发火炽了,啪啊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封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电车,她说,“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鳝,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鳝,没 完,没有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老头儿,她说,“只有吕宗桢对面坐着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他剃着光头,红黄皮色,满脸浮油。打着皱,整个的头像一个核桃。他的脑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生命,她说,“生命像《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女人,她说,“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无情,她说,“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倾城之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胡琴,她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伤心,她说,“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 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女主角,她说,“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蚊香,她说,“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薰到脑子里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爱情,她说,“范柳原在细雨迷漾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 你就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琉璃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这个男人长的丑,她说,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金锁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三十年,她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天亮,她说,“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哭,她说,“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秋热,她说,“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女人尖酸刻薄,她说,“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连环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交响乐,她说,“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铛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相片,她说,“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女人,她说,“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穷人,她说,“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色,那粉红里仿弗下了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中年女人,她说,“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在长崎,霓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写衰老,她说,“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吃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不读张爱玲,不懂张爱玲,到喜欢张爱玲,爱上张爱玲,这一切都是生命的成长,也是阅历的沉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借用她的一句话,她说,“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爱玲,又何尝不是这世间少有的一读倾心再读倾城的传奇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