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时候,其实并不太喜欢婺剧,嫌它吵闹,觉得唱腔也没有越剧和黄梅戏委婉动听。但大人们非常喜欢婺剧,父亲尤其如此。父亲说,婺剧热闹喜庆,听起来带劲,就像喝头斤烧酒一样过瘾,又像抽旱烟一般解乏。</p><p class="ql-block">那时,父亲用红薯或者高粱酿制烧酒,蒸溜出来的头斤酒,就会叫在身边看的子女们尝一下,他自己也尝一下,然后评价今年与去年酒的好差。我就从小知道,每蒸笼头斤烧酒是最精华所在,酒入喉咙就有燃烧的感觉,呼的沿喉咙直抵胃部,就是嗜酒者所谓的“一线喉”。旱烟是用父亲自种烟叶,晒干后用铡刀切成细烟丝,用烟斗抽或者用烟纸卷着抽。看大人抽的津津有味,我就尝试吸了一口,结果咳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p><p class="ql-block">父亲将婺剧比作头斤烧酒和旱烟,既奇特又十分贴切。的确如此,婺剧唱腔和动作都粗狂刚烈,正像烈酒和旱烟一样火辣爆裂,听了上头提劲、令人振奋。后来我偶尔接触到陕西秦腔和四川川剧,风格与婺剧居然颇为相似,都有酣畅淋漓的劲头在里面。</p><p class="ql-block">我从事旅游工作后,常和浙江婺剧团打交道。当时文化和旅游虽是两个独立政府部门,但婺剧也是金华重要旅游名片,我们组织对外促销金华旅游线路时,总会带上浙江婺剧团演出小分队,到外地演出经典婺剧折子戏,总能非常吸引人气。时间长、次数多了,就与婺剧团的人混得很熟了,也就懂得了婺剧的一些门道来。</p><p class="ql-block"> 我请教婺剧团王团长,婺剧的特色是否就是我父亲讲的热闹喜庆。王团长说,婺剧号称“男儿戏”,曲调高亢激昂、打斗刚劲硬朗,穆桂英、佘赛花女将角色,却是男儿扮演,做派就格外豪放洒脱。我说,我听过秦腔、川剧等唱腔,觉得与婺剧风格颇像,但金华与陕西、四川相距几千里,似乎八杆子打不着啊。王团长讶异地看了我半天,才说“你的直觉是对的。”他说,陕西秦腔、四川川剧的确与婺剧有亲缘关系。婺剧唱腔中的乱弹以二凡、三五七、芦花为主要唱调,具有明显北方戏曲唱腔特点,因为就是源出于西秦腔。秦腔南传到婺州,发展为婺剧的“尺字”“小工”“正宫”“凡字”四种不同属性的曲调,具有激昂、高亢、悲壮、沉郁等感情特点。</p><p class="ql-block">婺剧和川剧渊源更紧,川剧是高腔 、昆曲 、弹戏 、胡琴腔 、灯戏“五腔共和”,婺剧唱腔则由高腔 、昆腔 、乱弹 、徽戏 、滩簧 、时调组成。川剧以变脸动作著称,婺剧也有变脸绝技。只不过婺剧变脸一般不单独演出,而是通过面部颜色变化体现人物性格的发展。这就是文化流转融合的厉害之处,看似放马牛不及的东西,却是原出一脉的近亲。</p><p class="ql-block">解放后,婺剧进京曾得到国家领导人称赞,一度风光无限,公办剧团和民间草台班都非常红火。样板戏一统天下后,婺剧销声匿迹。等婺剧重出江湖时,已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了。当时土地大包干全面铺开,各家各户辛苦伺弄土地,打下的粮食、收获的蔬菜足够一家人温饱。山上还要种植药材,胆大的人就大种药材成了万元户。吃饱了肚子,腰包还有点钱,人们就要找乐子。革命样板戏已经听腻歪,老戏像地下草根在一夜春雨中重新冒出地面。各地老戏班子纷纷冒出来,不仅有公办的市、县剧团,乡镇、村落也纷纷创办草台班子来。这些草台班有婺剧也有越剧,但大部分还是婺剧。但我们村办的是越剧班,主要是因为玲花婶和金堂表伯年轻时就是越剧台柱子,办越剧戏班是水到渠成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因为有《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五女拜寿》几部电影影响,喜欢听越剧唱越剧的人很多。但婺剧在金华的江湖地位还是不能撼动。特别是父亲一辈人,只要伴奏一响,就知道要唱的哪个曲调,平时沉默寡言的就亢奋起来,不由自主地咿咿呀呀唱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在父亲他们看来,这土得掉渣的婺剧就像自酿的土烧酒一样,最上头也最过瘾,听一段热闹的婺剧,生活的困顿烦心统统抛开一旁,充满了无惧命运的精气神。</p><p class="ql-block">父亲每年都要酿酒。糯稻用来酿黄酒,冬至后糯米蒸成米饭,添加红曲,用井水酿在陶缸中,一个月后就能饮用香甜的黄酒。零星地角种出荞麦、高粱,可以用来酿制烧酒。父亲酿酒主要还是用红薯。初冬红薯收获后,一部分磨炼成红薯淀粉,一部分晒成红薯丝干,可以补充口粮。剩下小次的红薯用大锅里煮熟,在木桶中杵成泥状,拌上白酒药自然发酵。第二年忙完夏收夏种,父亲就会找一个晴天,借来蒸馏白酒的工具,将发酵好的红薯泥,蒸馏出两坛白酒来。</p><p class="ql-block">红薯白酒口感不如玉米、高粱等酿制的清冽爽口,略微有些红薯的甜腻味。但红薯白酒酒劲大、容易上头,很能够过酒瘾。最贫瘠的土地都能种植红薯,产量又高,村里人就喜欢用红薯酿制白酒。父亲说,红薯酒劲大,婺剧上头,都是庄稼汉提劲解乏的好东西。父亲不愧是旧时代的中学生,将婺剧和红薯烧酒相类比了。</p><p class="ql-block">婺剧闹猛劲是别的戏种不具备的。农村人最怕冷清,觉得闹猛才是蒸蒸日上景象,有了酒、有了婺剧,多艰难的日子也充满希望。</p><p class="ql-block">在婺剧正戏开演前,必须要闹花台。闹花台其实就是器乐演奏。通常由先锋(长号子)、笛子、徽胡、吉子(唢呐)、梨花、锣鼓等乐器依次分别主奏,形成器乐联奏,需要高超的技巧和协调性,最能展示乐队水平。正在吃晚饭的村里人听到闹花台声响起,就知道戏要开演了,赶忙收拾好碗筷,赶往祠堂看戏去。</p><p class="ql-block">过年或者村里有喜事,要连演三天三夜大戏。头天演出,闹完花台还要演出“踏八仙”和“三跳”。“踏八仙”就是请八洞神仙保佑村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跳”就是“跳魁星”、“跳加官”、“跳财神”。魁星本是才子,连中三元却因其丑无比惊吓了皇后被逐出皇宫,愤而跳入东海自杀,得到玉皇怜悯,赐他朱笔一支,命其掌管人间科举文运。魁星点斗、独占鳌头,“跳魁星”就是讨个子孙文星高照、高中榜首的彩头。“跳魁星”后是“跳加官”,祝愿人们加官进爵、步步高升。最后是“跳财神”,财神头戴乌纱帽,身穿蟒袍,手捧金元宝,在一番表演后,财神手一抖出现“招财进宝”四个字,台下掌声雷动,纷纷往台上扔零钱。</p><p class="ql-block">戏班之间常常要“斗戏”,就像现在选秀节目相互PK一样。在斗戏中胜出,戏班就会声名远扬。在我记忆中,村里大礼堂落成时,有两个戏班斗戏,大礼堂两头各搭一个戏台,台上演员和乐队使出浑身解数,吸引观众来看自己的戏,谁的观众多就算谁胜出。我还见过三个戏班斗戏的,有一年县城“六月六”大集,三棵树公园搭起三个戏台,各路戏班同场竞技,看戏的人将公园挤得水泄不通。要在斗戏中胜出,男女主角扮相要俊美、唱腔要高亢嘹亮、身段动作要刚劲洒脱、后台伴奏要热闹喜庆,还要看戏班会的戏本更多,观众现场点演也能满足。</p><p class="ql-block">婺剧卷土重来,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达到鼎盛,之后又逐渐式微。进入新世纪后,学老戏、看老戏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大多数戏班也先后解散。村里年轻人多外出打工,过年回家也呆不了几天。村里也不再请戏班演戏,年味就愈发寡淡。但父亲一如既往喜爱婺剧,一有空闲就叫母亲陪他一起看电视婺剧节目,一边看一边给母亲讲故事情节。</p><p class="ql-block">外甥女工作后给他买了一台VCD,还买来一大堆婺剧碟片,还常常陪外公外婆看婺剧。那是他们一生中最轻松惬意时光。外甥女看多了婺剧,成了资深婺剧票友,调到金华工作后,居然与浙江舞剧团的角门过从甚密。</p><p class="ql-block">再后来,父母作古了。再没有人听令人上头的婺剧。我把父亲的婺剧碟片搬到城里的家。虽然并不播放,但只要看到这些父亲的遗物,我就会想起他在听婺剧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就感染到父亲的热情乐观,心里也充满无畏艰难的劲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