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青铜峡的夜晚凉凉的，天晴着，却有那么多的露珠挂在芦苇上，一闪一闪在风里摇晃，宛如细碎的蓝宝石。一枚弦月刚刚爬上牛首山，山下的水泊中就有了黄色月牙，有的像菊瓣，有的像笑脸，有的则像弯弯的小船……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能看见我吗？不知道，但我觉得自己的影子也跟着它们在水里飘荡，忽儿幻化为一朵芦花，忽儿又变作洁白的雪片。</p><p class="ql-block">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青铜峡被淡蓝的月色笼罩，千山暮雪，万水澄碧，天地氤氲着一种神秘的辉光，在巨大的湖泊里，我站立在一朵硕大萨日朗花蕊上，展开翅膀翩翩起舞……</p><p class="ql-block">呵，青铜峡的夜真短呀，我的梦还没有做完，天就亮了。睁开眼，我发现一缕缕晨光正透过高低错落的灌木林，照在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荡中，最先照亮的是那些叶子，接着就映红了漫天飞舞的芦花。我能清楚地看见水中的涟漪，一圈圈地在曦光里波荡，恍如人类朋友美好旖旎的心思。</p><p class="ql-block">这时候，我听到了铺天盖地的鸟鸣。嗯，对了，我应该告诉你们，黄河边上的青铜峡湿地，不仅仅是我们天鹅的家园，每年九十月份，黑鹳、中华秋沙鸭、金雕、玉带海鲷、白琵鹭、鸳鸯、蓑羽雁等上百种鸟类，都先后来到青铜峡湿地过冬。这里是候鸟的天堂，我们可以一边悠闲地踱步散心，一边欣赏水波山影、红蓼白芦的美景。尤其是早晨，候鸟们会亮起嗓门唱歌，黑鹤的声音浑厚低沉，鹭鸶则高吭潦亮，而鸳鸯的歌声带着细细的颤音，俨然是一曲爱情小调……</p><p class="ql-block">人类朋友说，语言是世界的边界，有怎样的语言，便有怎样的世界。如同我们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人类也无法理解我们的语言。事实上，我们天鹅也会说话，在面对良辰美景的时候，我们会用优美的句子，说出内心的想法与感受。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动词形容词，不明白人类千奇百怪的语法修辞，但上苍赋予了我们灵性，谁能怀疑我们从歌喉中奔出的语言，就不是对美好大自然的轻吟短唱呢？</p><p class="ql-block">这一天，我终于跟先期抵达的天鹅相逢了。再次团聚，大家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他们都围笼着我，欢呼雀跃，呢喃喁喁，像是庆贺我平安归来。不过也有一只天鹅始终站在一棵沙棘树下，连一眼都不看我，很是矜持高傲的样子。哦，那只天鹅是我们队伍中最美的姑娘，她的羽毛永远洁白干净，一尘不染，落在哪里都像一团雪。我最喜欢看她的舞蹈，曲颈向天，双蹼立起，翅膀有节奏地拍击水面，尾羽时而展开，时而并笼，跳跃、旋转、揺摆腾挪，忽儿向前，突然又静止不动，那形态仿佛是身着白裙的舞女，又恍若盛开的莲花。她翩然起舞的当儿，我不由想起人类朋友吕普多姆的诗句：一点萤火在月光下闪闪烁烁/天鹅在夜色的湖中舞蹈/湖水映着乳白青紫的夜的光辉/像万点钻石当中的一个银盏/它身体的曲线，沉醉在两重天空之间……你想想，在诗人的笔下，能歌善舞的天鹅，她是多么美，多么优雅啊！</p><p class="ql-block">嗯，说到这里，我应该描述一下我们天鹅家族的家园一一那是青铜峡湿地一片沙洲，周围长着芦苇，每到秋天，就有大朵大朵的芦花落下，雪片般铺在地上。我们的门前当然也有野草和鲜花，最常见的是蒲公英，那些金黄色的花朵开着开着就结上了乳白色的绒球，被风一吹就飘走了。撑着伞盖的蒲公英种子，会走向哪里，在何处发芽生根，这是自然的秘密，我们永远无法知晓。当然，我们的家圆里还有一些小动物，比如蚂蚁与蜻蜓，比如蚂蚱和七星瓢虫。最让我们揪心的是蝴蝶，他们从水泽那边飞过来，绕着蒲公英的花朵转圈圈，就是不肯落下去，有时就栖息在芦苇的叶片上，如果遇到降霜下雪，一夜过去，他们就落叶似的凋谢了，尸骸僵硬，只剩下斑纹闪烁的翅膀。也许，这就是自然法则吧，伟大与渺小，永恒和短暂，和谐地统一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跟人类一样，我们也有属于自已的领地，有朋友和敌人。在辽阔丰饶的青铜峡湿地，离我们最近的是白琵鹭，这种候鸟的家族并不庞大，有时三五只，最多不超过百只。我喜欢白琵鹭，性格温顺，叫起来低声细语，从不乍乍乎乎。特别是那张嘴巴，厚厚实实像琵琶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能弹奏出轻柔曼妙的乐曲。我们最害怕金雕，那种猛禽长着巨大的翅膀，飞翔起来呼呼生风，弯曲尖锐的喙犹如铁钩一般，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天气晴朗之时，金雕就在青铜峡库区上空盘旋着，明亮犀利的目光一直在下面的草丛树窠间扫来扫去，紧盯着下面的鸟群。有一次，我曾亲眼目睹了他杀死白琵鹭的场景：滑翔，俯冲，将猎物扑到，利爪刺入对方肉体，然后迅速叼起，腾空冲向蓝天……没有血腥，甚至听不到白琵鹭的哀叫，一切就结束了。是的，金雕虽然凶残暴虐，但你们也没必要去诅咒或消灭他们一一物竞天泽，适者生存，在复杂多样的生物链条上，每一种动物的行为都符合大地伦理，都值得敬畏和尊重。</p><p class="ql-block">对的，我知道，在这个蓝色星球上，最关爱我们天鹅的，还是人类朋友。你们读过《荷马史诗》吧，书上说因貌美绝伦而受到争夺并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就是宙斯化身天鹅后，与人间女子丽达结合而生的美女。意大利画家达·芬奇创作的《丽达与天鹅》，就是其中有名的一幅画作。画中，丽达赤身裸体站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两只手臂自然地揽住左侧一只天鹅弯曲的脖颈，天鹅则以一只翅膀从身后环抱其玉体，眼神迷离望着她作亲昵状，丽达面露微笑，羞涩地将头转向右侧。丽达的脚边，引人注目的是四个可爱的婴儿，他们刚刚从两枚裂开的蛋里破壳而出，仰脸好奇地看着爸爸妈妈，其中一个婴儿就是长大后出落成倾国倾城之美女的海伦。人类在很早的年代，就凭借想象，把我们安置在传说当中，让天鹅的美貌与生命充满了神秘而魔幻的色彩。</p><p class="ql-block">就说当下的现实吧，人类朋友给我们开辟了湿地，还修建了鸟岛。十里青铜峡，再也看不见偷猎者的影子，网罟与杀戮，阴谋与贪欲，已远离了我们。你瞧瞧，在不远的黄河岸边，每天都有爱鸟志愿者来回巡视，保卫着我们的安全。嘿嘿，他们手提肩扛的“长枪短炮”，可没有子弹哟，那是相机，只要摁动快门，“咔嚓”一声，我们的影像就会走进人类的视觉世界：轻盈的步履，优美的形体，典雅的舞姿，高贵的神态，还有水波里的倒影，晨光夕照中的朦胧曲线……呵呵，有个摄影家竟然抓拍到了天鹅恋爱的画面：一对天鹅交颈卧于沙滩，翅膀互相纠缠，眼睛深情凝祝对方，两只嘴巴靠得很近，像是做出亲吻的样子，而天鹅的背景是青铜峡，是黄河水，是秋风里的芦花黄叶，是苍茫浩瀚的蓝色星空一一哦，我明白了，也许在人类的心目中，天鹅的爱情永远充满了绝决和孤独。</p><p class="ql-block">是呵，说心里话，我们多么想回到敻古岁月，那时候，青铜峡两岸人烟稀少，屋舍寥寥，黄昏里，鸟儿的翅膀穿过袅袅炊烟，晚风里飞翔着蓝翎鸽和红蜻蜓，头顶陶罐的村姑去黄河边汲水，轻手轻脚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跟人类朋友共居一片土地，拥有相同的天地自然，没有侵犯与杀戮，众生平等，自由自在，也就谈不上什么同情、救助和保护。现在，我们虽然有了一片安全的栖息地，但人类朋友的活动越来越多，距我们不远处，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将天际线分割得七零八碎，汽车风驰电掣，工厂浓烟滚滚，游人纷止沓来，喧嚣之声此起彼伏。人类有美好的明天，但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呢？</p><p class="ql-block">哦，我自说自话，絮叨这么多，你们一定听烦了吧？最后，我还是向你们透露一个好消息：就在今天早上，我们的一个天鹅妈妈，在她的窝巢里产下了一枚蛋，就在她外出觅食的当儿，被我偷偷看见了，我用掌蹼轻抚了一下，感觉还有微微的温度。正好一缕阳光照在蛋壳上，像涂了金粉般闪闪发亮，不过里面什么也看不到，我想天鹅妈妈很快会回来孵蛋，过不了多久，一个毛茸茸的小天鹅将破壳而出……</p><p class="ql-block">可不是嘛，一枚蛋虽然平常，但对我们天鹅家族来说，就是一个生命太阳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