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日记》之五——和稀泥

童猫35116419

作者：荒芜

“你看那边，”小刘指着东方对我说“白茫茫一片，闪闪发光的，那就是乌苏里江。再向东，就是老毛子的地方了。你能想像得到吗？像我这样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居然能到乌苏里江边上，完达山的原始森林里来伐木？”

“我想像过，从我知道我要到北大荒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希望有一天能到这里来。我的家乡是在江淮平原上，那里从来没有高山没有老林。所以，我从小就喜欢读那些描写非洲或南美洲的书。他们把森林写得像战场似的，阴森可怕。那里不但有狼虫虎豹，而且有鳄鱼。后来我又读到了关于大、小兴安岭的游记，人们把那里的森林写得那么和平、寂静、像天堂一样，一伸手就能采到猴头、核桃。到处是阳光普照鸟语花香。你困了，躺在那纤尘不染的干草上，美美地睡一大觉。”
其实，那都是想当然的瞎说。你看那边那个树挂（一棵树倒下来、却又被另一棵树架住了，叫“树挂”。）要是你对它没有认识，走到下面，一阵风来，说不定会把你砸死。
“我也读过一些写给伐木者的诗，一点也不使我感动。因为那些诗只能描绘他们的外型，接触不到他们的内心世界。写诗的人，没有拿过大锯，他不懂得每棵大树在它倒下的一刹那间，会在伐木者心里引起何等的激动。有人把这一刹那叫做生死存亡的一刹那，我看一点也不过分……你大概听过这个故事：说有两个人伐木，上锯已经过半，眼看大树就要倒下，一个人突然叫停。他尿急了，马上跑开。就在他刚一走开的时候，树倒了下来，正砸在他原来站的位置上。后来他对人说，一泡尿救了他一条命。这个故事就好在，它把性命交关的问题，当作一个笑话讲了出来。”
上午，我们排坐在帐篷外面的空地上，听专家介绍伐木经验。没有一丝风，一片云。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更没有一点声音，人们好像给他催眠了似的，3个钟头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从没有听过那么好的报告。报告人是邻近的一个劳改林场请来的。
他是江西人，年纪不过40岁，从1952年起就当伐木工人。他从天时，地利，一直讲到人和，连各种木材在不同季节、不同温度湿度中所起的质理变化，他都讲到了。伐木中，重大伤亡事故多半是由于错误判断树木的倒向。于是，他举出了十余种典型事例加以说明，偶然的因素也估计在内。比如，当天的内向、当地的特殊地形等等。打挂最好玩（打挂，是伐倒附近的一棵树，把挂树打下来），放挂最危险（放挂，是把架着树的那棵树放倒）。敢于放挂的人，才是林场上真正的勇士，因为他是为了普渡众生才下苦海的人。
夹了锯，怎么办？如果手边没有多余的锯，最好的办法是在锯条上倒点酒，会起意想不到的润滑作用。
冬天伐木，要极力避免一开头就弄得满身大汗，宁可穿件单衣干活，也不让汗水打湿内衣。因为一件汗湿了的内衣，在你停止活动的两分钟内就会结冰。想想看，穿一件结了冰的衣衫干活，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可惜我不会速记，否则我会记一本完整的《伐木手册》。会后。我们请他吃了一顿野猪肉。据他说，他的刑期已满，再过两个月，就回南方去和家人团聚了。我们大家听了，一面替他高兴，一面又不禁羡慕：有期的刑期，终有刑满之日，可我们却是遥遥无期的。

今天，轮到我和王大个儿回来取中饭。伙房说，要晚一个小时！帐篷里几无一人，我从床头上小箱子里拿出贺勒威编的《惠特曼全集》来。我记得他在《大斧之歌》里讲到过伐木。果然，找到了：
冬天帐篷中的伐木者，
森林中的黎明，
积雪有时把树枝压折。
自己的快活而响亮的声音，
欢乐的歌，
森林中自然的生活，
扎实的白天工作。
夜晚熊熊的火，
美味的晚餐，谈话，
用杉枝搭的、熊皮铺的床……
这个建筑工人出身的美国诗人，从来不讳言他热爱劳动。他把伐木生活当作欢乐的节日来过。从斧头，通过辛勤的劳动，他看到一座新的、伟大的城市诞生：
那个城市拥有最强大的演说家或诗人，
他们爱护城市，城市也爱护他们、理解他们，
那里没有专为英雄树立的纪念碑，只有平凡的言行。
那里有恰如其分的俭朴和谨慎，
那里男人和女人并不重视法律条文，
那里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的主人，
那里的人民，立刻起来反对被选人没完没了的胡作非为，
那里的公民总是主人和理想，
而总统、市长、州长等等，
只不过是拿薪水的代理人。
古今中外上，伟大的诗人屈原、杜甫、惠特曼，在这一点上永远相通：那就是他们念念不忘人民。
王大个儿轻手轻脚地下进来。
“哟，在雪山里关门读《草叶集》，真是太美了！不过，我得警告你，要当心那个龟儿子“近视眼”！他连马回回看《纲鉴》都打在小报告里了。”
我们15个人，到35里外山脚下的清水镇上，去背粮。每月背一次，每人每次背50斤。
小镇有五六户人家，一条街。街上有邮政代办所、诊疗所、澡堂、理发店、小饭店。你可以把你每月的生活费，全都花在那里，要是你愿意的话。
背粮是个美差。它意味着一整天的逍遥自在。五六十里山路和五六十斤的重载，对于一个青年人或中年人，算不得一回事。但是，在澡堂里热热火火地洗一个澡，在小馆子里有滋有味地吃上一盘猴头、或者两条黑龙江的大鲤鱼，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不错，下午背粮上山是吃力些，可是沿路随时随地都可以休息。又跟马回连谈了一路的清诗。
回到营地时，太阳还老高的。
今天　我特别高兴，因为我从邮政代办所拿到了孩子们寄来的两封信。我还花了8毛钱，买了一瓶大曲酒——我想做一次夹锯试验。
我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天气陡冷，有些木材便发脆，今天上午老晁和小诸伐一棵榆树，直径39厘米。上锯才切进10厘米，整棵树就劈了开来，树身一卷，两人均被打倒。小诸左腿胫骨打折，老晁胸部受了重伤。队里派了两副担架送青山镇，半路上老晁便断了气。
老晁是学地质的。他告诉我说，他的工作是敲石头。现在，却叫他锯木头，就是因为他“坚决反对外行领导内行”。有人劝他，何必那么认真，想开点。他火了，大发脾气说：“明明看见有人瞎指挥、干蠢事、祸国殃民，你不反对，反而和稀泥，你还有点人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