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势

史忠平

　　很多人都见过寺庙里的四大天王：一个手拿青锋剑，一个手捧混元伞，一个琵琶弄丝弦，一个手中把塔端。他们或立或坐，身材魁伟，表情冷峻严肃，气势撼人。如果用庄浪话来形容，便可以说，这四位神仙都扎着一股子势。在佛教造像中，除了天王，还有力士，他们体格健壮，青筋暴突，肌肉隆起，豹头环眼，高举拳头，张大嘴巴，嘴里还念念有词，也扎着一股势。无论是天王还是力士都是护法的神，他们有一种任务就是给捣乱分子以震慑和镇压。所以，没有气势是不行的，不“扎势”也是不行的。

舞台上的演员，不管生、旦、净、丑，一出场都要在舞台黄金分割的位置亮个相。其中那些大花脸亮相时，多耸肩缩颈，要扎出一股饿虎之势，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这也是庄浪人所说的“扎势”。至于生角和旦角的亮相，似乎很少用扎势来形容了。

　　正因为“扎势”会给人带来震慑力和压迫感，所以，在生活中，人们对待它的态度是一分为二的。比如，当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就希望有一个像天王力士般的人守护在身旁，并且能够“扎势”，拒敌于外。但是，在日常与家人和朋友相处时，谁也不希望对方“扎势”。

不过，生活中总是有那么一些人，有事没事总爱给人“扎势”，而这个“扎势”，并不是像庙里的神仙或舞台上的演员一样非要摆出一个造型来，而是“扎脸势”。“扎脸势”就是给人发脾气、甩脸子，以很难看的脸色给人看。比如说，一个孩子，到了叛逆的年龄，就像刺猬一样，稍不留神，他就会竖起浑身的尖刺来扎你。一句话不合，他就会给你“扎脸势”，恶狠狠的，让人感到生活都无望了。但当你暗自发誓再也不理他时，他又跑过来，嬉皮笑脸，向你问这问那，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也真正能体会到什么是孩子的脸。亲子之间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儿又亲密无间。当他给你“扎脸势”时，你都快恨死他了，但当他主动向你示好时，你的气顿时又烟消云散了。谁说不是？亲人之间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在秦腔中，韩信为了做官，亲手在九里山活埋了自己的母亲，但当他被招进皇宫接受死刑路过九里山时，母亲还是试图阻止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处死。

　　也就说，亲人之间，即便是“扎脸势”，也不会产生隔阂。但如果是亲戚邻居、女婿儿媳要经常“扎脸势”，可是会引发很大的误会的。如果你今天非常疲惫或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恰好在这个时候，邻居来串门，或有亲戚自远方来，你就需要强装笑脸，否则，他们以后肯定不会再踏入你家门半步。因为，在他们眼里，你给他“扎脸势”了，作为邻居和亲戚，他们完全没必要大老远来看你的“脸势”。

邻居们、亲戚们说不来也就罢了，可是，儿媳妇总是要跟公婆长期相处的。有时候，工作生活太累，带着“脸势”回家，是无心的。但有心的公婆却以为她在给他们“扎脸势”。也有的时候，媳妇看着公婆就是不顺眼，便真的“扎脸势”给他们看。不管是哪一种，时间久了，家里的气氛就相当紧张，有些时候，甚至因为“扎脸势”而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这我在农村都是见过的。究竟孰是孰非？谁也说不清楚，真是应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那句老话。不过，话又说回来，之所以这样，还是因为彼此不亲的缘故。正如前面所说，如果是自己的子女或父母，则不要说“扎脸势”，就是恶语中伤，很快也就过去了。所以，在与外人打交道，儿媳、女婿与家里长辈相处时，控制好“脸势”则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能。一方面，觉得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喜、怒、哀、乐，顺其自然吧。但另一方面，如果你真的将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则必然会给人故意“扎脸势”的感觉。可大多人毕竟不是演员，要在一张脸上做到瞬息万变谈何容易，何况，在家里人面前，不停的表演，该是何等的虚伪和做作啊！

　　不光是在家里，孩子在学校，大人在单位，都有可能有意无意的给别人“扎脸势”，也有可能看别人的“脸势”，这些都是让人不快却又不可避免的。如果老看别人的“脸势”，那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有时候在想，人在世上，宁可受罪，也不可受气，因为，人活一口气，而人的很多努力与奋斗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当然，反过来想，这个“气”真是个气人的东西，为了“气”，不知有多少人咽了气。

有些人吊儿郎当的，整天里没个正型。我小时候，这样的人一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留着风头，即便是冬天也穿的很单，走路时双手总是插在裤兜里，站着时一条腿总是抖个不停。这个样子的人，大家都看不上他，但他又有一股子二劲，人又轻易不敢惹他。所以，大家都说，看他那个“怂势”，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有时候，朋友之间互相调侃，说，看你那“怂势”，其实就是指他当时的样子，包括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等。不过在这个时候，“怂势”是没有明显感情色彩的。或许，好友之间的嘲讽，还包含着几分亲密在其中。

　　总之，天王力士和花脸演员“扎势”，是一种撼人的气势，具有一定的震慑力，能给人安全感；日常生活中人给人“扎势”，是一种令人生厌、让人紧张的势，尤其是“扎脸势”，会让人难以接受，也会造成很多误会；“怂势”又是一种势，是一种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势。

为什么把亮相或摆造型说成“扎势”，把给人脸色或拉着脸说成“扎脸势”，又把吊儿郎当说成“怂势”？这就让我想起“势”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美学概念，尤其是中国艺术中，不能没有“势”。东汉大文学家、书法家蔡邕曾有《九势》，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在这里，他说明了“势”与阴阳、行笔、线条之间的关系。当然，如果要专门说“势”，则又要爬梳在故纸堆里出不来了。简言之，庄浪人言“势”而不言其它，可见，是对古语的沿袭，是深解“势”的奥妙的，也是能体会隐含在“势”中的美的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