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趁着年休,回农村陪母亲小住几天。</p><p class="ql-block"> 虽已年过半百,但在七十八岁的母亲眼里,我还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的小女儿。早早的晾晒了被褥,刨弄好我喜欢的吃食,掐着指头,眼巴巴地等着我回家。</p><p class="ql-block"> 母亲依然是那个忙得一刻不曾停歇的陀螺。虽然有高血压、头风病、关节炎等慢性疾病困扰,但她一直坚持服用头痛粉、布洛芬、散利痛等止疼的廉价药物,治标不治本的缓解着身体的各种不适。</p><p class="ql-block"> 说陪伴,其实就是跟着。她煮饭,我剥葱捣蒜,打打下手。她上坡下地,我给她背背篼,牵口袋。她唠嗑,我应和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还跟着她去邻居家串门,探望了几个生病的婶娘。我知道她的小心思,在枯燥落寞的老年生活里,有什么能比自家闺女常回来看望更值得炫耀的呢?不过我没有拆穿。</p><p class="ql-block"> 夜里,躺在母亲对面的床上,听她絮叨家长里短,没有主题,不分主次。但到最后,都无例外的会谈到病逝的父亲,谈到到村子里生病的或逝去的老人……然后,在几声长长的叹息之后,便是新一轮的辗转反侧。那是对晚年生活的恐惧和担忧,无助,而又无奈。</p><p class="ql-block"> 母亲曾眼睁睁的看着罹患肠癌的父亲困在医院备受折磨后人财两空。后来她双腿疼痛下不了床,一个多月的住院治疗,高昂的医疗费用和儿女们忙前跑后的守护,更让她愧疚不已,从此下定了不轻易就医的决心。她的逻辑是:七八十岁的农村老人,都经历过重体力劳动的摔打,到医院检查,咋都能查出病来,要是做个手术啥的,花一大堆钱还不一定能好,拖累儿女不说,自己也遭罪。就在家扛着,受不了就吃点止疼药,能挺过去最好,实在挺不过去,都活到快八十了,也知足了,没啥可遗憾的。</p><p class="ql-block"> 于是,她每天早上五点半甚至更早一点起床,喝一片降压药、两包头痛粉、两颗布洛芬,外加一些钙片或中成药,然后坐等天亮,开启一天的劳作。</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哥嫂安心做庄稼,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三个人的饭,四五头猪的食,还有鸡猫狗,多有人来客去,都是她的事。间或,她还要到田间地头帮忙,种菜除草挖洋芋,她一样也不落下。偶有空闲,她拄着棍棒,沟沟坎坎挖野菜,这坡那梁寻菌子,或吃或卖,贴补一些家用。</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劝她休息,她说,坐着或躺着,浑身都疼,干起活来,使点劲,还能转移注意力。对此,我们因不能感同身受,只好顺着她,由她去了。</p> <p class="ql-block"> 母亲是难得的人间清醒。她总是说,农村人在泥土里刨食,要不停地刨才有。如果不多挣一点,老了,该怎么办呢?</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前,读曲兰谱写的《老年悲歌》,虽然震撼,但那时年轻,体会并不深刻。而今天,当身边的亲人逐渐衰老,当零距离面对农村的养老问题,才引发我更多的思考!</p><p class="ql-block"> 书中的老人,多是城镇的退休职工,虽然也经历孤独、疾病、失智、失能,但他们有退休金、有医保,住得起医院,请得起保姆,至少,衣食无忧。反观占据着总数三分之二还多的农村老人,如果丧失了劳动能力,没有退休金,就只能将自己的晚年生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依附于自己子女,或者,无人可依。</p><p class="ql-block"> 屈指一算,就老家的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就有三十多人,跟国家统计的比例惊人的吻合。</p><p class="ql-block"> 大娘八十六岁,瘫痪十二年了。大爸去世前留下话,严格按照农村风俗,四个儿子轮流供养,每家一个月。好在四个儿子家境相当,四个儿媳也都能干,轮到自家供养的时候,想着法子的伺候老人,生怕落下不孝的骂名。 当人们都在夸大娘好福气的时候,却清晰地看到她噙着的泪花。如果能够自食其力,谁愿意躺在床上被人端屎接尿,尊严全无。</p><p class="ql-block"> 二娘视力不好,性格要强,二爸一辈子照顾有加,两个人形影不离,倒也安好。三年前二爸撒手人寰,由两个儿子轮流供养八十二岁的二娘。两个儿子情况不同,一个退休后要去城里帮忙带孙子,一个在农村跑运输,辛苦忙活早晚不见天。丧失了劳动力的二娘需要看儿媳的脸色活人,每到月底,还要惶惶的等着下家,实在是憋屈。常常看见二娘憨坐在街沿上,摸着二爸坐过的沙发垂泪。时间长了,让侍奉的儿媳生出误会,并逐渐有了嫌隙。于是,二娘的日子,愈发的孤单难过。</p><p class="ql-block"> 幺爸幺娘刚过七十,但实在称不上“健在”。幺爸五年前中风,语言功能、运动功能双受损,一直依靠轮椅,咿呀作语。独生儿子在浙江打工,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切除了体内好些组织,承受了巨额的医疗费用不说,自己也成了半残废。幺娘年轻时倒是体格健壮,勤劳能干,但长期照顾病人,已是心力交瘁,满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身形,让人觉得比二娘还要衰老。</p><p class="ql-block"> 唉,家家养老,都是一本本难念的经!</p><p class="ql-block"> 这几年,常常奔走的,不是这个长辈生病,就是那家老人离世。没有人会欢天喜地迎接死亡,每个人的暮年,都是一曲无尽的悲歌。</p><p class="ql-block"> 方爸的离世,最让人意难平。本户族的张婶,年纪轻轻守了寡,拖着一双年幼的女儿不好再嫁,邻村有姓方的大龄单身,上门搭伙过日子,就成了后来的方爸。</p><p class="ql-block"> 农村的上门汉,似乎是卑微的代名词。如果不是穷到万不得已,自尊的男人是绝不愿意接收这个身份的。娃不是自己的,房屋、土地、林山都不是自己的。自己能拥有的,不过是做不完的活路和用不成的钱,还有吃不完的剩饭和受不完的气。</p><p class="ql-block"> 肩挑背磨了十多年,攒够了两个女儿的丰厚嫁妆。大女儿嫁到了邻村,小女儿在镇上修了楼房,接上张婶给带娃去了。七十多岁的方爸,又成了光棍。</p><p class="ql-block"> 一个夏日的午后,山后的村民赶集后抄近道回家,在路旁苍蝇乱飞的密林中发现了方爸,裸露的小腿上,爬满了蠕动的蚂蚁蛆虫,明显是死去多日了。</p><p class="ql-block"> 头颅朝上,颈项夹在根部靠在一起的两颗树中间,从散落一旁的半撮箕菌子和脚上挣脱的黄胶鞋判断,他应该是在捡菌子时脚上湿滑,向后摔倒,刚好卡在了树中间,情急中挣扎,却越卡越紧。</p><p class="ql-block"> 不敢想象,在深山密林之中,在自救无果苍天无援的等待中,痛苦的方爸该有多绝望。</p><p class="ql-block"> 邻居春爸,也是让人唏嘘。他的一生,似乎都是不讨喜的存在。年轻时说话大嗓门,对谁都是恶声丧气,于是得了个“财狼”的绰号。五十多岁妻子去世,往后的三十年,他都在跟酒较劲儿。</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是个可怜之人。好不容易等到三个儿子成家,又遭遇性格执拗的儿媳。这不,一言不合,便一瓶农药下肚,留下残疾的儿子和一双嗷嗷待哺的孙子,让春爸的心情哪能好得起来。另外两个儿子,一个入赘他处,另一个也过成了“建档立卡”。</p><p class="ql-block"> 丧失了生活希望的春爸,依靠“低保”买一些劣质的白酒,成就了他的余生。常常是酩酊大醉之后,歪躺在公路旁边,逮谁骂谁。</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五年,更是喝到精神失常,大小便失禁。没有尊严,不顾廉耻。虽然就居住在大马路边,但他的房间,除了两个儿子偶尔问询,恐怕再没有外人的涉足……</p><p class="ql-block"> 只有舒婶的去世,被村里人当着喜丧。舒婶活到八十八岁,育有两男五女,可谓儿孙满堂。老伴走后,她行动还很利索,一直坚持一个人过。儿孙偶尔探望,倒也其乐融融。临近过年,儿子儿媳回家过年,坚持让舒婶吃个现成。出于回报,舒婶去房后抱柴火,可能是站立猛了一些,她手扶头部,缓缓倒下。送医院急救,不到一个对日,舒婶便溘然长逝。人到老年,不经历太多痛苦,能一觉睡到死亡的,都被老人们认定是最大的福报。</p><p class="ql-block"> 累了一天的母亲,终于在倾诉表达中渐渐入睡。而我,却在她的叹息声中,辗转难眠。</p><p class="ql-block"> 农村养老,实在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需要靠自己,靠亲人,靠社会,靠国家,共同维系和解决。</p><p class="ql-block"> 只祈愿,每一位善良的父老乡亲,都能老有所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