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南朝梁）劉勰/著</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可不慎欤？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拟*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余不足观矣。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管仲”三句：语出《管子·戒》。管仲，春秋时齐国大夫。*假：借助。*匪：通“非”。*爽：明快，爽朗。迅：迅捷。*纤密：细密。*虑动：运思。圆：全面。*鲜（xiǎn）：少。*《武帝诔》：曹植为悼念曹操的功德所作。武帝，指魏武帝曹操。蛰（zhé）：动物冬眠时，不吃不喝，藏伏不动。*《明帝颂》：指曹植献给魏明帝的《冬至献袜颂》。*拟：比拟，类似。*施：施用。尊极：尊贵到极点，这里指帝王。*《七讽》：今已残佚。*悲内兄：指潘岳所作的悲内兄文，今已不存。内兄，妻兄。*口泽：口所润泽。*伤弱子：潘岳幼子金鹿天折，哀而作《金鹿哀辞》。*如疑：语本《礼记·檀弓》，原是说为父母送葬，该返回时仍不愿离开，不知死者之神是否到来。*《礼》文在尊极：意谓上文提到《礼记》中的“口泽”“如疑”之类的词语都是用于父母之丧的。尊极：这里指父母。*下流：晚辈，内兄相较于父母而言，也是“下流”。*斯：则。替：废去。*伦：同类，同辈。*诔李公：诔文已佚，李公不详。*黄：黄帝。虞：虞舜。*向秀：魏晋时作家。赋嵇生：指向秀《思旧赋》，为怀念好友嵇康而作。*方：比方。李斯：秦朝丞相，秦始皇死后，李斯为赵高所害，死前慨叹再也不能牵着黄犬打猎了。向秀在赋中将这个典故与嵇康临刑前弹奏《广陵散》相提并论。*“与其”二句：意谓同为比拟不恰当，宁愿比得过好，也不可比得过坏。僭（jiàn），超过本分，这里指比得过好。滥，过度，这里指比得过坏。*“然高厚”二句：《左传·襄公十六年》载，晋国国君与诸侯宴饮，让诸大夫献舞，并说，“齐高厚之诗不类”。此处借用高厚之诗“不类甚矣”，说明比拟不能过于不恰当。类，所歌之诗恰当。*标：显出。*圭：珪，古代玉器，长条形，上端呈三角形，下端正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管仲曾说：“没有翅翼而能四处飞扬的是声音，没有根而能深入牢固的是情感。”既然声音不借助翅膀，其四处飞扬也十分容易；情感不需要根，其深入牢固也不困难；根据这个道理来写文章，能不十分谨慎吗？自古以来的作家，在不同的时代竞相驰骋；有的才华卓越爽朗迅捷，有的思虑精深精致细密，但文思运用往往难以周全，很少能做到毫无瑕疵。曹植的文章，是众多文人中的杰出者，可他的《武帝诔》却说“尊贵的英灵永远蛰伏”，在献给魏明帝的《冬至献袜颂》中又说“圣王的身体轻浮地翱翔”。说“轻浮”就好像在说蝴蝶，说“蛰伏”则很像在说昆虫，将这样的描写用于尊贵的帝王，岂能恰当？左思的《七讽》，说到孝道却不遵从，离经叛道到了如此地步，其余的也就不值得去看了。潘岳其才，善于写哀伤之文，然而在哀悼妻兄的文章中，却说感伤于留下的“口泽”；哀悼早夭的儿子，则说内心“如疑”。《礼记》中的“口泽”“如疑”等词语，都是用于父母之丧的，如今却用于晚辈之丧，文辞虽然哀伤，但尊卑有别的大义却丧失了。至于君子比拟人，必定要以同类之人相比，但崔瑗为李公所作的诔文，将他比作黄帝、虞舜；向秀哀悼嵇康的《思旧赋》，把他的罪过与李斯相提并论；同是比拟不当，宁可比得过好，也不可比得过坏，然而像高厚那样的歌诗，就太不伦不类了。大凡巧妙的言辞更易引人注目，而拙劣的言辞也难以隐藏，这种语言上的毛病，实在比白珪上的斑点更难去除，类似的例子多得无法一一罗列，所以只略举上述四条。</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即”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道：道路，途径。*正：定，指通过正确的解释来确定字义，*宣：表明，显示。*依希：一作“依稀”，模糊不清。*赏际奇至：这四字和下句的“抚扣酬即”，都未知所出，其义难详。按下文：“‘赏’训锡赉，岂美心解？”则“赏”字用作“心解”之意。至，通改。“赏际奇至”约为领会奇特的情致。*终有：下文说““抚”训执握，何预情理”。可见“抚”字是用以形容“情理”的。抚叩：拍击，表示高兴。酬即：一作“酬酢”，应酬的意思。酬，向客人敬酒。酢（zuò），客人以酒回敬主人。*锡：赐予。赉（lài）：赠送。*心解：内心领会。*执握：执，持。*何预：何干，也是无关的意思。刘勰这里是针对“单举一字，指以为情”而言，单是“赏”字、“抚”字，固难说有关情理，但本篇是论作品中的瑕病，在作品中，用字之义，通常不是孤立的。所以要视具体情况如何，不能一概而论。*《雅》《颂》：泛指《诗经》。*悬领：抽象地、不具体地领悟。悬，远。辩：辨识。*课：考核。了不：完全不。*讹（é）：错误。*文浇：文风衰落。浇，薄。*才英：有才华的作者。*未之或改：没有改。或，有的。*比语：和字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并列。蚩（chī）：缺点。*反音：指上下字反切（上字取声，下字取韵）后再颠倒上下字反切。*不屑：轻视，不重要。*择：挑剔。*革：删除。*掠：夺取。*宝玉大弓：鲁国的国宝。*终非其有：《左传·定公九年》载，阳虎将先前所窃的宝玉大弓归还。*全写：全部抄袭前人的文章。揭箧（qiè）：扛走箱子，指把整个箱子偷走。*傍采：旁采，部分、不正面采取。探囊：盗取口袋中的东西。*太轻：很浅薄。*尤：过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文章写作的基本途径，不外用字和立义两个方面。用字要根据正确的解释来确定含义，立意要通过正确的道理来阐明，晋末以来的作品，有的意旨模糊不清，开始有赏际奇至的奇言，后来有抚叩酬酢的怪语，且常常单独标出一字，用以表达情感。“赏”字的意思是赏赐，怎么会和内心是否领会相关呢？“抚”字的意思是执、持，怎么会牵涉到情理呢？这都是《诗经》中未曾见到，汉魏时期也无人用过的，笼统、含混地领会似乎还可辨识，核实文字就完全不成其意义，这都是情感不正常所产生的变化，文风衰落造成的弊病。到刘宋以后的作者，仍然没有改变，已习染成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近代的作家，大都爱好猜忌，以致从语音相同的字上寻找缺点，从反切出的字音去挑取毛病，这在古代虽不重要，在今天就要受到指责了。此外，所写的文章和他人的文章雷同，按理应当加以删改，如果掠取人家的美辞，当作自己的创作，就像古代阳虎窃取了鲁国的宝玉大弓，终因不是自己应有之物而退还。全部抄袭别人的作品就如巨盗窃取整箱的财物，部分采取他人的文辞则如小偷摸人家的口袋，但袭用前人的论述很浅薄，窃取当代的著作就是过错了。</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盖车乘贰佐*，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匹夫匹妇，亦配*义矣。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夫辨“"匹"而数首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檃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注解为书：《论说》篇说“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说明刘勰认为注解也是一种论著的书。*率：轻率，不慎重。*《西京赋》：东汉张衡所著《二京赋》之一，载于《文选》卷二。中黄：古国名，多勇士。育、获：均传为古代勇力之士。畴（chóu）：类。*薛综：字敬文，三国吴人。张衡《二京赋》最初是他注的。*谓之“阉尹”：意谓薛缩将《西京赋》中的“中黄之士”错注为“阉尹”。今存《文选》中薛综的注无此语。阉尹，宦官之首。*执雕虎之人：指中黄伯。*井赋：按井田征收赋税。*旧有“匹马”：指上引《司马法》（战国时兵书）中论井赋所说“匹马”。*应劭：字仲瑗，东汉文人。*量首数蹄：应劭有《风俗通义》，其佚文中有对马匹的解释，但无“量首数蹄”一说，其文已佚。*辩：这里和“辨”通，指辨明。*正名：辨正名称、名分。*车“两”而马“匹”：车称“两”，马称“匹”，都见于《尚书》。*称目：称呼。*耦：双数。*车乘贰佐：依古礼，车有正副，数目为偶数。见《礼记·少仪》：“乘贰车则式（主敬），佐车则否。”*俪：成双，对偶。*虽单为匹：意谓其名既定，虽是单数也称之为“匹”。*配：合，配偶。*近事：平常之事。*千里致差：指薛综注《西京赋》。*钻灼：古代用龟甲钻孔烧灼以卜凶吉，这里借指探讨经典的深意而为之作注。*辩“匹”：一作“辩言”。首蹄：一作“筌蹄”。*选勇而驱阉尹：勇，勇士，指中黄伯。推选勇士推出了太监头子，这是对薛综误注的嘲讽说法。*丹青：绘画。炳：鲜明。渝：变。*弥光：更加光彩鲜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至于注释之成为书籍，是用以辨明事理的；但由于研究得不正确，有的便轻率地做了判断。张衡在《西京赋》中讲到中黄伯、夏育、乌获之类的勇士，薛综把中黄伯误注为宦官的头目，这是他不知道中黄伯是能捉雕虎的勇士。又如《周礼》中讲按井田征收赋税，过去有三十户出“匹马”之说，而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解释“匹”字，有按马头数马蹄的说法，这岂是辨别事物的要义！考查古代正定名称的原意，车用“两”而马用“匹”，“匹”和“两”的称呼，都是取并偶的意思。随帝王朝会和祭祀的贰车、军事和打猎的佐车，驾车在中的两服、在外的两骖，都是双马，既然这些都不是单的，所以它们的名称必须成双，名称一经正定之后，就虽是单数也通称为“匹”了。所谓匹夫匹妇，也就是取配偶的意思。车马名称的含义是比较简单的，历代还有不少人不明白；辞赋是文人的家常便饭，还有人注得差之千里；何况研讨宏深的儒家经典，怎能不发生错误呢！为辨别“匹”字而计算马头、马蹄，挑选勇士却推出了宦官头子，都是错得过分的突出例子，所以举例来引以为戒。绘画是开始鲜明而后来变色，文章却可年代久远而更为光彩，如能在写作时改正作品中的缺点，就可传之千载而永无愧色了。</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赞曰：羿氏舛射*，东野*败驾。虽有俊才，谬则多谢*。斯言一玷，千载弗化。令章靡疚*，亦善之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羿（yì）：传说中古代善射的人，常称“后羿”。舛（chuān）：错误：*东野：传为古代善驾车的人，姓东野，名稷。*谬：指作品有了瑕病，错误。谢：惭愧。*令章：美好的作品。靡疚：没有毛病。*善：指善于写作的人，即《练字》篇说的“善为文者”。亚：稍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总之，善于射箭的后羿曾出过差错，善于御马的东野稷也有过失误。虽然有杰出的才能，出了错也多有惭愧。作品中一个小小的污点，一千年也改变不了。能写出没有毛病的好作品，也就和写作的高手相去不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