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心中的一盏明灯

一颜亦言

　　二零二四年八月一日（农历六月二十七日）早上，父亲吃了一碗粥，上午还帮弟弟家切了鸡菜食，约莫九点半还与堂嫂王细妹说过话，然后就走进房间休息。中午，弟弟从田间回来，十一点进家门，似乎也没关注父亲。只是在村中老人院炒菜的姐姐叫外甥熙熙喊太爷爷来吃饭，熙熙喊了几声太爷爷没应答，就跑去厨房大声喊道：“小舅公，小舅公太爷爷不行了。”

弟弟急忙跑到父亲的房间，发现父亲的头偏向一边，人已经不行了。我居住在县城，正开始吃中午饭，弟弟用哭泣的声音打来电话说：“老大快来，爹已经过去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周一我刚买了一箱冰棒给父亲吃，怎么周四人就与世隔离。我骑着踏板车急匆匆地往十里赶。看到父亲躺在床头边没有一点呼吸，我愣住了，我只是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姐姐抱着父亲的身体号淘大哭，两个妹妹站在一旁不停的流泪哭泣着。

　　周围的邻居也走进了老父亲的房间，村里杨家最年长的陶运仙老奶奶年近九十，一瘸一拐也来看我辞世的父亲，她露出一脸疑惑与惊讶；同族的生仂老人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他一步一驱的走近窗户观望，表达不解与哀叹。慢慢的，听到消息的村里人，陆陆续续的赶来探看。我叔叔也走进了我父亲的房间，他站在床头一角愣愣的望着。堂嫂王高荣的胆子大一些，她居然用手摸了摸我父亲的脚，又摸我父亲的胸口说道：“心口还是热的。”我不敢触碰我的父亲，我只是用手指靠近父亲的鼻底，感受不到丝毫呼吸的气息。

　　父亲走了，走的很突然，走得让人猝不及防。我心里有着太多太多的内疚与自责。我本想与父亲谈谈村庄的历史与人文，我还想买一些好一点的香烟让父亲抽。我姐姐哽咽地说道：“父亲没香烟抽，有时躲在家里抽黄烟。”杨家生仂老人也哀叹着说：“我下午还准备拿一支牡丹的烟给你父亲抽，想不到他竟然就这样走了。”

　　父亲去世前，还到村里合作社买烟，老人家嫌10元一包的烟太贵，不舍得买，旁边的人笑话父亲不舍得花钱。当妻子从村里人嘴里得知并对我说起这事，我内心就像被蜂蛰一样的难受。因为周一我买了冰棒，还买了一条烟，可烟没有给老人，我想下个星期再给老人，主要是担心老人抽烟过量，引发胃溃疡。万万没想到，老人没烟抽，竟溘然去世。父亲培养了我，到头来，连10元一包的烟都不舍得买，可见父亲是多么的节俭。

父亲曾对我说：“现在人老了，不会赚钱。我是把钱看得很重，不舍得乱花钱。”

记得母亲在世时，母亲是父亲的主心骨，父亲什么事都听我母亲的吩咐。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独自生活，什么事都要自己想，什么话都要自己说。

　　不知为何，这次我与父亲的心灵居然没有感应上，或许我没有父亲的经历，那知父亲的心情。父亲的突然去世，深深的刺痛着我，生命很脆弱，生命很无常。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甚至有时上午不知下午要发生什么事。

父亲的去世就像一个谜，让儿女们都无法解开这其中的迷茫。父亲属不属于猝死？猝死大多压力大，情绪压抑无法排泄。虽说父亲也是一个要强的人，但父亲大多数情况下表现出豁达开朗，许多事也看得很开。父亲一生中遭受过无数的被轻视被排挤被打击，但父亲大都选择隐忍，偶尔也会咆哮一两句。驻村医生尧医师解释说我父亲可能是因心梗才突然去世的。

　　父亲的突然去世，我的思想一直乱糟糟，理不清头绪。我思索着父亲这一生的坎坷，少年丧父，青年外出（洪门丰城），回乡务农，成家凳铺（凳铺为床），哺儿育女，砍柴卖薪，子女成家，及至年老，独自生活。

父亲是我最牵挂的人。父亲一生节俭，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走到村里的小商店，本想买一包烟抽，因为要十元钱，父亲却不舍得买。可以说，父亲的突然去世，连最后一口香烟都没有抽上，可身后却留下了五万多元的存款给儿女们。这对一个收入来源不多的农村老人来说就是一笔巨款，由此可见父亲除了节俭还是节俭，不想多花一分钱。

　　有时我买条烟或买件衣服给老人家，他居然还要给我钱，如果我不拿钱，他说：“你不拿钱，我就不要了。”我象征性的拿着父亲的钱后，父亲立刻就会微微笑。可见，父亲并不愿意欠儿女们的。晚年的父亲，生活靠自理，烧水、洗衣、煮饭样样做得井井有条。父亲对儿女的关心体贴细致入微。父亲曾说：“我不吃儿女们的，我自己还有能力，不用你们侍候，我吃我自己的。”父亲常说：“儿女有儿女的家，儿女也有儿女的艰难，自己身体好就是对儿女最大的帮助。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帮儿女做什么事了，但不给儿女添乱就是在做最好的事。”

　　父亲的突然去世，甚至没来得及与子女们说最后一句话。我的灵魂好像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样，痴呆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沉默着，悲哀着。我买好了一条烟还来不及送给父亲抽，父亲就走了。我浑身提不起精神，看书看不进去，玩游戏也经常出错，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想看电视又觉得没有什么好看，似乎一切事物瞬间都变得索然无味。父亲以我为傲，可我却连父亲离世都不在身边。父亲去世了，这世界上从此以后就再也找不到父爱了。

　　生命往往就在一瞬间，最大的痛苦莫不过于“子欲孝而亲不待”。父亲是一个十分自觉，十分耿直的人。父亲甚至有些拘谨，很少向子女主动提出自己的要求，“自己能做的事自己做，决不烦劳儿女们”。

父亲其实很注意对自己身体的保养，就在今年初，他老人家自己订了鲜牛奶。他说：“吃了订送的鲜牛奶，胃病也不再患了，感觉自己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他老人家最担心如果有一天卧病在床要人侍候的日子，他说：“在村里，我敬重邓应孙老人，病几天就走了不拖累人。”所以当父亲看到村庄里许多中风的老人、摔倒的老人生活不能自理时，父亲常常叹息道：“这样磨人是在造孽，自己痛苦，儿女也遭罪。”

父亲常常拿自己与祖父添保公对比，他说：“我父亲只活了六十六岁，当时是全村最高寿的，如今我活了八十多岁，也心满意足了。”

　　父亲是朴实的，父亲不爱虚荣，但父亲也爱体面的。穿了新衣服也喜欢在村中逛逛，喜欢听到赞美的声音。

父亲重视夫妻情分。年轻时，尽管夫妻间常常吵吵闹闹，及至晚年，夫妻俩相濡以沫，恩恩爱爱，共同扶持。母亲去世后，父亲悲伤地说道：“现在家散了，说话的伴儿也没了。”母亲是父亲的精神依托，母亲说什么，父亲做什么。晚年母亲生病，全靠父亲照顾，洗衣煮饭，烧水倒茶，父亲忙前忙后，从未有过抱怨。今年正月，我与弟弟带着父亲驱车几百里到城前村给已故去的舅舅上了一柱香，这也算是了却了父亲对母亲兄长的报答之情，也遂了父亲对母亲夫妻情意的最后一个心愿。

　　父亲的一生也是重兄弟情义的。父亲曾对我说：“如果年轻时不是为了兄弟，我哪里还要种田过这种苦难的日子。我去洪门修水库之后，就去了丰城，在丰城拉架电线，我村可以成为一名电厂职工，厂领导也很赏识器重我，甚至想招我为婿。要是到了退休，一个月也有几千元退休金，日子肯定比现在好。可偏偏那时你伯父受人蛊惑，冬天在冰冷的沼泽田里拼命干活，一干就几个小时，结果把双脚冻坏了，人也生病了。你叔叔又年幼，你奶奶也不太会管事，同厅邻里就有人说着难听的风凉话：“你不能只为自己，连兄弟都不顾”。到底要不要工作？在这关乎个人命运与前途大事的面前，身旁又没有一个替我说话的人，人言又那么耸听，我痛苦的抉择着，最终被迫舍弃外地工作回家种田，当上了一辈子的农民。试想，如果兄长不生病，人言不那么可畏，我不那么心软，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当一辈子穷困潦倒的农民呢？”

　　父亲每每说起这件事，就有着无尽的叹息与惆怅。的确，父亲本可以享受人人羡慕的单位工作，也可以享受月月可领的工资福利，这对贫苦出身的父亲来说就是天堂般的生活。可为了照顾兄弟，当年的父亲毅然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着兄弟，这份代价也是够沉重的。但从这件事中，我们看到了父亲为了兄弟，宁愿自己过着委屈一生的生活也无怨无悔。

父亲是伟大的，父亲是善良的，父亲是重兄弟情义的。

　　父亲一生都是靠自力更生，父亲曾对我说：“人还是忠厚老实些好，歪门邪道、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的人不好。”晚年父亲能自己做的事都自己做，从不过于依赖儿女们。父亲相信因果轮回，曾告诫我说：“人还是要多做些好事才好。”

父亲从小生活在穷苦中，但父亲始终坚持着 “穷不丧志，富不躺平，人穷志莫短，家穷心莫穷。“

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心中坚信着“人一定要争口气，决不能被人看扁了”。

父亲在全家人吃饭的碗底刻有一个“戒”字，意思是戒掉浮躁，学会冷静。

　　父亲是一位十分憨厚的农民，文化程度不高，但他最喜欢看电视剧《薛仁贵》。薛仁贵出身贫寒，有一身天生大力气，少年历经坎坷与磨难，后参军报国，在军中又受尽打击排挤，但靠着坚韧顽强，最终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父亲心目中，能为国作贡献且建功立业又能光宗耀祖的人物都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可见，父亲虽然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但却有一颗崇敬英雄光宗耀祖之心。

要说父亲一生的经历，实在太多了。父亲生于1940年，十来岁时就没有了爹，上有一个大三岁的兄长，下有一个小十岁的弟弟，一家人靠祖母拉扯大。祖母是福建兴国（汀州）人，文盲，说话有点结巴，不够利索，但力气大，砍柴卖薪养家。可以说，父亲从小就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

　　晚年的父亲像是一位修道高人，无欲无求，一切看得很通透。父亲曾说：“有钱人也是一日三餐，没钱人也是一日三餐，吃到肚子变成屎”。父亲喜欢抽烟，但对香烟并不讲究，他说：“好烟便宜烟都是抽，反正都是浪费，只是过个烟瘾，我还更喜欢便宜点的烟。”父亲不喜欢攀比，不喜欢虚假，也不喜欢张扬与傲娇；父亲喜欢谦虚，喜欢随和；父亲不喜欢吹夸，更不喜欢炫耀；父亲喜欢与实诚人交往。

　　晚年父亲又像是弥勒菩萨，慈眉善目，双耳垂肩，常常脸带微笑。父亲中等身材，身躯健硕，走路八字脚，大腹便便，面带红光。父亲身上也有弥勒佛的风范：“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父亲一生遇到过多少坎坎坷坷，也遭受过多少风言风语，但父亲都是一笑了之。当然，父亲也不是逆来顺受，遇到顽灵不化的人与事也会“棒喝”一二声。父亲有一种思想，“不给别人带来烦恼是慈悲，不给自己带来烦恼是智慧。勿在别人心中修行自己，勿在自己心中强求别人。人生本过客，何必千千结。”

　　父亲曾对我说：“我不愿打麻将，主要是坐的太久了不好受，我喜欢四处走动走动。这辈子我只有两样东西戒也戒不掉，一个是烟，一个是酒，这算是我的嗜好。”

讲到抽烟，父亲略显无奈地对我说道：“那是在大集体的年代，生产队统一出工劳动，劳动中间会抽烟的人可以坐在田埂上谈天说地、抽烟休息，不会抽烟的人只能在田里继续干活。所以许多人为了中间有休息时间，大都学会了抽烟。”

在农村许多老人喜欢抽烟，原来都是过去那个集体年代留下的特殊影响。

父亲识得一些中草药，尤其是端午节茶，每每说起村庄里有人向父亲讨要端午节茶袪小病时，父亲都有一种助人为乐的成就感。记得小时候，父亲还懂得一些小偏方，村庄里曾有人上门求助，被治好的人还会提一二斤肉感谢父亲。

　　父亲常常诉说村庄里的好人好事。父亲不会骑车，每次上街都是靠步行，有时在路上遇到熟人都会捎带父亲一程。父亲也会一一说给我听，今天坐了谁的摩托车，上次坐了谁的小轿车等等。有时村庄里年轻人递支烟给他，又陪他说几句话，父亲会格外的高兴。

父亲也常常会说儿孙们的孝顺，女儿买的牛奶、洗的被、炖的汤；儿媳煮的粥、晒的床；孙女带他到酒店消费、买烟等；外甥给的钱、买的零食等等。

……

父亲走了，他走得很安详，走得很平静，走得很释然。他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面是脸上带着微微笑。

是的，人生有很多苦难，只有笑对人生才能享受人生，这或许是父亲临终要表达给儿女们的意思。

　　回想父亲的一生，他有一颗坚强的心。父亲虽不信佛，却有许多佛家的思想。

“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之乎？”

“ 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

父亲还有一种慈悲的心怀，崇尚与人为善。父亲认为一个人 “心有多好，命就有多好；心有多静，福有多深。吉人自有天相，善就是一个人最好的风水。”

父亲教导我：“亲人要和睦，要友好，要宽容，不要计较。”

父亲曾对我说：“好人才会有好报，别看那些做坏事的人一时得意，终究会遭到报应的。”

父亲就像一盏智慧的灯，照亮着儿女们前行的道路。

二零二四年八月十七日修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