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石洞里的文脉

野火

薛勇勤 <p class="ql-block">一眼石洞,穿透着历史的烽烟;一段残碑,诉说着曾经的过往。</p><p class="ql-block">泱泱河东,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岁月的峥嵘。</p><p class="ql-block">对黄颊山的向往,由来已久,这座吕梁山最南端的小山,站在我的家门口,就可以远眺得到,作为见惯了大山的人来说,这山与万荣的孤峰山、稷王山也没有什么两样。因此,数十年来,也就是这样远远地看。至少在十年前,有人告我说黄颊山深处文中子王通讲学的“飞云洞”之后,我就一直惦记着它,从来没有忘却,但也始终没有去过。一个大唐宰相培训班的举办地,相当于现在的“北大”“清华”,虽然让我有点心动,却总归停留在向往的层面,这样的三心二意,说起来实在抱歉,感觉有点对不起那个文气纵横的“王孔子”。</p><p class="ql-block">终于在龙年的这个夏天,因为要赶一篇杂志社的约稿,觉得闭门造车对不起编辑老师的信任,于是,邀上三五好友,得以成行。</p><p class="ql-block">黄颊山在河津市和稷山县的交界地带,山没啥名气,也就无人理会,因此道路纯粹是当地山民披荆斩棘踩出来的。没来之前,我早就看过和听过众人讲述过的登山故事,也正是这种手脚并用的方式和大半天的行程,让喜欢“宅”的我视为畏途,多年心蠢蠢而身难动。然而,黄颊山还是黄颊山,喜欢去的人依然去,回来的人依然会给我喋喋不休地讲。我阿Q一般地抢过他们的话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河津有座山,山上有个洞,洞里之前有个文中子,讲学带传经……</p><p class="ql-block">给我们带路的向导,是稷山县佛峪口村的一个大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登山者(我说他们是“朝圣者”),阅人无数,自然要考虑登山过程的突发情况,因此早早做了功课,对我们几个人加以研究,替我们选择了一条距离最远,但相对最平坦的道路,而不是我们认为的、很多人爬过的“天梯”,让我们刚刚接上头,就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暖意,如同眼前的大山,巍峨,深邃,又清风拂面,沁人心脾。</p><p class="ql-block">跳下车的一瞬间,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放飞起来!这果然是黄颊山,和孤峰山、稷王山大有违和之感,山势突兀,峭壁巉岩,刀砍斧削一般,而那层林尽染的绿色,又柔媚坦阔,把每个人紧紧地包裹起来,眼眸与心魂便随之晕染开来。</p><p class="ql-block">然而,这样的好心绪只是短暂的,很快,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兴致就随着山路的崎岖难行而荡然无存。步行尚不过半,我已觉得每迈出一步都勉为其难。气喘吁吁地坐在路边的碎石上,我有点后悔:王通放着自己平展展的家不用,费九牛二虎之力在这人畜难行的山上开坛讲学,这难道不是后人附会的一件事?自己巴巴地向往的这块地方,怎么就不会是好事者为之?同行的老吴说,懒就懒,不要猜疑古人,哪个隐居者不是找偏僻的地方,不然终南山上哪有这么多道士?坚持下去,白云生处,寻仙问道!</p><p class="ql-block">是啊,白云生处,寻仙问道。望着逼仄的山路,我似乎看到了王通的人生之路,和眼前何其相似,看似费尽周折,前边就是坦途,但走上这个山头,其实是道路的一个拐弯处,随后的路更长、坡更陡、行更难。王通生活的那个短暂的隋朝,是终结400多年纷争局面的又一次大一统时期,开国皇帝杨坚完全配得上“明主”这个称号,但时也命也,他要改革过去各种不合理的制度,自然是掣肘众多,矛盾繁杂。奔着这个“明主”,六岁明王道、十五为人师的河东“学霸”王通西游长安,射策高第,考中秀才,当然科举文帝、炀帝两朝才录取十余人,可谓沙里澄金,荣耀至极。风头正劲的王通又借着老乡汾阴人薛道衡的引荐,以《太平十二策》觐见隋文帝,文帝对他大加赞赏,觉得是上天赐给了自己一个宝贝,但文帝贵为皇帝,也非金口,朝野上下对王通之策反对声一片,王通转眼间就和巴黎奥运会上的张本智和一样,两头受气。于是,愤怒的王通卷起铺盖,高歌一曲《东归之歌》,回到河汾之畔的黄颊山,默默地做起了学问。这座黄颊山,脚下流淌的就是千古河汾,龙门激浪。落寞的王通归隐于此,当然不会超然物外,当一个无所事事的寄生虫。远离尘嚣,他想的却是儒道的传承、王道的赓续、天道的轮回、世道的衍进。他模仿孔子《五经》续写《六经》,模仿孔子《论语》著述《中说》,九年不改其志,隋文帝、隋炀帝四次征召做官,都坚辞不就。山是看不见年轮的,但大树根下层层叠叠的落叶,却是岁月流转的印记。我揉着痛苦不堪的老腿,有点迷茫:这条路是王通走过的吗?我要不要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p><p class="ql-block">然而,前行一步的众人早就忍耐不住,担心我在大山深处迷失了方向,吆五喝六的喊声在空旷的山中此起彼伏,于是,我拍拍身上的尘土,横下一条心,决定前行。</p><p class="ql-block">两头白牛从低矮而密实的绿林中悠悠然地移步过来,令我有点猝不及防。我赶忙侧身,让它们能够顺利通过,忽然一想,这牛根本没有放牧者,又是如何从无迹可寻的羊肠小道上来到人迹罕至的密林?河东是大黄牛的故乡,这里见到的却是白牛,而王通讲学的地方,正是“白牛溪”,难道说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这牛莫非是冲我来的?不然恰好就能遇见?然而,我却是自作多情了,它们与我擦肩而过,毫不理会,自顾自的吃草,饶是如此,我默然对唔,寂然欢喜。</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向导是一个非常有心的人。他知道我的来意后,一路把他知道的传说和逸闻,尽全力地讲给我。石头垒砌的不足两米见方的小屋,这曾经是佛殿的庙底;这个人工凿出的石路,是旁边这个村一对夫妻被困在山中得救后为回报世人自己开凿的;远处我们去不到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个山洞,那就是“三王殿”,供奉着王通、王绩、王勃;那个最高的山头,曾经在一年清明的时候,邻村的一位老人独自上山祭祀王通,回来时走岔了路,连累带饿,摔死在万丈深渊……我一路听着他的讲解,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和疲倦,二个半小时,终于,那心心念念文中子讲学处——飞云洞就在眼前了!</p><p class="ql-block">这便是传说中的飞云洞!</p><p class="ql-block">虽然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各种读物上了解过它,甚而至于连它各处的地形地貌、碑刻祭台等都了然于胸,但就在亲眼看见它的那一刻,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憾。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感觉我像一个傻子,只知道按图索骥般寻找梦境或者书境中的飞云洞,而忘记了自己现在就置身其中。飞云洞的位置就在黄颊山快到山巅之处,洞前是一处十分开阔的地段,成梯田状分布,大抵有二三十亩或者更多,田垄的坡沿石块砌成的护坡虽然风化严重,但依稀可辨。我感觉这大概就是王通讲学吃穿用度的学田吧?毕竟史书记载有千余名弟子呢,分期分批,一次总要几十号人吧。最下边的一层,是一处玉皇殿的遗址,有七八块石碑,或仆或立或断或埋,大多为明清时期遗物。在辨识石碑的过程中,忽然听到头顶飞云洞方向有人说话的声音,遂呼喝一番,也算是心灵的交流和沟通。转眼间他们已经朝着我们走来,居然是十个二十出头的青葱男女,一个个朝气蓬勃,让人顿感我中华文化之树长青,后继有人哉。</p><p class="ql-block">飞云洞,其实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坐北朝南,口成拱形,一门三窗,大小也就是百十平方米的样子。门额上题写着“飞云洞”三个字,左右小字说明是明万历年间题刻。洞内有土炕一座,正面是近年来游客敬奉的一个文中子王通牌位和很小的一尊塑像。同样很小的香炉中依稀可见游客以香烟代替香烛的祭祀礼仪。洞口的西侧山壁上,刻有民国二十五年的一首诗,魏碑的功力深厚,我一字一句地读着这首诗,先是诗序:“民元廿五,甲周又一。睹世纷纭,慨道式微。政教无常,匪夷交横。纵目家山,兴怀往哲。”诗是这样写的:“慨世怀贤哲,特来谒洞天。儒宗延道统,中说衍心传。将相培唐佐,河汾毓晋贤。望云今曷渺,徒自感流连。”我很赞同这首诗,因为他写出了与我一样的心境。</p><p class="ql-block">王通隐居在黄颊山上,在飞云洞中,白牛溪旁,除了著书立说,那可是教出了多少好学生,唐初著名将相房玄龄、魏征、杜如晦、薛收、李靖等人,一个个名字如雷贯耳,那可都是王通的学生。所以说,王通没有做过官,可是他却把治国理政的思想,传给了自己的学生,撑起了大唐盛世的一片天空。有人为王通抱憾,说史书无传,但我深深理解王通庙正殿前的“道不在位”四字匾额,只要思想永恒,传不传,王通都在那里,谁也不能忘却。就像王通的籍贯一样,过去是龙门人,今天成了万荣人了,但不管是龙门万荣如何变化,不变的是王通。</p><p class="ql-block">当年这里应该是繁华的,人来人往。单从一路见到的庙宇来说,也是香火旺盛之所。这是遥远的美丽,这美丽,依附的不是神仙,而是一介书生王通。在这个狭窄的飞云洞中,王通与洞前的苍松、山鸡作伴,与身边的学子、文儒交心,与天地、日月同行,让儒学的种子,从这个远离人间烟火的黄颊山中萌芽、成长、蔓延,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走出飞云洞,我一步三回头,向王通先生道别。老吴说,我想要这样一个洞修仙,我下意识地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吧。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人生有很多追求,但繁华落尽,最美的无非是一座房子,一条小路,晨钟暮鼓,安之若素。</p><p class="ql-block">在这个冷静得瘆人的洞里,没有尘世纷扰,没有手机信号,只有王通的灵魂附着在洞壁、洞外,在这里,可以寂寞,但永远不会孤独。</p><p class="ql-block">下山啦,再一次回望,飞云洞的三字匾额在阳光的余晖下,如同一面展开的线装大书,期待着我们去仔细地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