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学校院墙内有一棵藤树。</p><p class="ql-block">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悄悄越过坚硬的铁栅栏,把下半个身子探出墙来,执拗地从空中垂下一片绿,日日与过往的师生为伴。</p><p class="ql-block">这棵藤树的旁边就是古老的龙王山。我们学校就坐落在龙王山脚下,山上林木幽深,据说蛇很多,从没有人敢上山,多少年来,成为师生心中神秘的存在。学校背面是烟波浩渺的洋澜湖,湖边有一处湿地公园。在江南古城,洋澜湖湿地公园给这座新生的空港之城披上了一件柔软的外衣,让这座城市的坚硬有了些许柔情和绿意,也把我们学校装点得妩媚动人。</p><p class="ql-block">学校东南角是环湖的绿道,弯弯曲曲的青石板的小路两旁满是风信子、桐花、红枫、石楠、槐树、烟柳、蒹葭、落羽彬……各种不知名的花草,让这里四季常清,成了知名的百草园。学校西南面的墙外,有两块丰旆的沙渚,汀上芦苇丛生,楝树纵横,满眼青绿。各种白色的鸟栖息汀上,每每清明的晨昏或午后,白鹭凌空,紫燕剪水,在这里成为一种常态。</p><p class="ql-block">我们学校枕山抱湖,被这片迷人的山水簇拥着,颇得山水的灵气和神韵,地灵人杰,英才辈出。学校的西面和东面正对着街心,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校内书声朗朗,幽香满园。前一脚踩着钢筋和水泥,后一脚踏着草木和绿意,是每一个在这园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刻骨铭心的体验。</p><p class="ql-block">在临湖的墙上,一棵老藤探出身子,就这样横亘在青山绿水和钢铁水泥之间,它执意要离开龙山的怀抱,去往身外的世界,我猜这棵老藤多年前许是十八岁出门远行的白衣少年,带着强烈的好奇,怀梦远方,远方有风景,更有未知的风雨。</p><p class="ql-block">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藤迎来了同行的伴侣。一粒野蔷薇的种子轻轻被风一吹,便宿命的落在了藤树的脚下,沉潜、孕育、破土、发芽、拔绿、开花、结果,在完成一系列的仪式后,野蔷薇长成了,它沿着藤树攀缘的路径,小心翼翼地向前,终于完美的和藤树汇合了。</p><p class="ql-block">现在师生们包括每一个路过的行人,看到空中垂下那片绿中有了白衣仙子的踪影。</p><p class="ql-block">印象中,藤树是依附而生,这棵老藤特立独行;一颗奔赴远方的心不再孤独了;一株漂亮的野蔷薇来和它作伴了。藤树绿叶,白花蔷薇,从此,绿叶和白花相互托举成一道绚丽的风景。</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春草年年绿。</p><p class="ql-block">江南小城的春天来得不分明,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一场春雨接着一场春雨,密密匝匝,软软的,粘乎乎的,雨落江南,像是落在每一个焦急的等春人心上,让人心生愁闷。</p><p class="ql-block">在三月的江南,天空被云朵肆意涂摸,雨水跑了调。春的味,春的色,春的意境与姿态,恰如郁达夫笔下的秋,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在江南小城,人们与春天的距离隔着一帘雨,那些行色匆匆的旅人,亦或是朝六晚九的先生,鲜有踏春的时间。</p><p class="ql-block">我日日从院墙垂下的那片绿中走过,从没有去留意枝头绽出的第一枝新绿,细数从藤树底下漏下来的一丝一丝的日光,更没有机缘去凝视凌晨四点绽放的海棠。</p><p class="ql-block">川端康城激动地发现花未眠,它们盛放,有一种哀伤的美。</p><p class="ql-block">忽然有一天,院墙的那片绿变幻成了一树白色的花爆,才惊醒我这个梦中人。那一刻,我着实被震憾到了,才恍然有一脚踏进春天门楣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凝望着一树花开,原来,那么多的时光在流走,生命在悄然逝去。眼下,春已走,不觉已是浅夏五月,我与春天擦肩而过了。</p><p class="ql-block">你听,湖畔有声音传来了,紫燕把天空喊得嘹亮;白鹭扑愣扑愣地把湖水逗得心花怒放。英英云朵是那样高远;清风中的草木幽香,带着一股初生的腥土味,许是大地的心房起了潮。</p><p class="ql-block">石缝、墙角、湖边,不知名的小草由浅绿长成了深浓。风信子摇落最后一片花瓣,不见了棠犁煎雪。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诗经里的青荷沿着淇河的水,千朵万朵的在江南小城安了家,一株、两株、三株,株株都在酝酿第一朵花苞。</p><p class="ql-block">那躲在地下苦苦修行的知了,不知是不是开始准备一夏的蝉鸣了?阳光穿过重重的绿,在院墙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p><p class="ql-block">街上响起了小女孩叫卖桅子花的声音。</p><p class="ql-block">五月了。</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眼前的一树白,就这样率性的垂在半空,因了光影的缘故,透亮的白,炫目得厉害,像是从校园里伸展出的一抺明媚和美好。</p><p class="ql-block">我用心数了数,虽没有千万朵,却也多得数不清。</p><p class="ql-block">每一朵都躲藏在绿叶中间,白里泛绿,绿中有白,一朵白,一寸绿,白和绿在大自然这天地间第一等的美学大师调配下,是那样和谐自然。</p><p class="ql-block">野蔷薇的叶子呈倒卵形,叶底有一层薄薄的绒毛,叶子的边缘有尖锐单锯齿,叶子在挺拔的茎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修长的茎上长满倒刺,一枚枚尖锐的刺角,时刻不忘提醒人们,它来自山野,带着野性。</p><p class="ql-block">当修长的茎一直伸展开去,在它的顶端就会开出晶莹的花朵。野蔷薇的花,有白色、红色、黄色、紫色几种颜色。眼前垂下的无一例外是明晃晃的醉人的白,晶莹的花瓣排成圆锥状的花序,多是五瓣,也有六瓣、七瓣或重瓣的,状若佛僧盘坐的莲台,自有一种静气。</p><p class="ql-block">花瓣底部的萼片披针形,它用一双有力的小手,紧紧的把花瓣聚拢在一起。萼片顶部的花蕊是清爽的淡黄色,一根根花柱,婀娜多姿,似羞涩的静女,犹抱琵琶,不肯将心事轻易示人。走近了轻嗅,才知道蔷薇的心事,如水。原来,它在不事张扬中奋力的制造着香气,这香是蔷薇的魂,是蔷薇的倾情奉献,多像静女洁白的裙摆。</p><p class="ql-block">空中清幽的香气扑来了,软软的,淡淡的鼻尖多像是有“一种温柔的抚摸,情人的低语,毛毛虫的蠕动”。</p><p class="ql-block">蔷薇五月开花,七月底花期便结束了,花期短,是典型的花开一季,在这短暂的月份里,它开得是那样明亮、热烈、纯粹,毫不保留的绽放自己。</p><p class="ql-block">往蔷薇花树下一站,不说话,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清净心。</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想起十四年前的今天,同样是一个五月浅夏。我刚从市局借调返回学校,路过学校外墙那片白得炫目的花爆,巧遇了她。</p><p class="ql-block">彼时的她,身着素雅的白裙,站在明晃晃的蔷薇花树下,脸上红霞飞动,一双会说话的大眼晴跟着蔷薇的暗香游移。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她率先喊出了声:</p><p class="ql-block"> “杨老师,你好!”</p><p class="ql-block"> “你好哇”</p><p class="ql-block">彼此的话语简单,温馨。</p><p class="ql-block">我注意到,她身边跟着一个他,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直觉告诉我,这许是她男朋友。他们一同从蔷薇花底下飘然而过。看着他们缓缓远去的背影,那一刻,时光仿佛凝固了。</p><p class="ql-block">大约一年后,数学组传出喜讯,她和他走到了一起。一对年轻人开始在日日耕读的校园里携手同行,遥想未来,共担人生的风雨。</p><p class="ql-block">我所工作的单位,是一所百年老校,讫今已悄然走过120年的风雨历程,出过省状元,也出过响誉全球的计算觉视机专家、清北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长朱松纯。一大批有志青年,从这里走向四面八方。</p><p class="ql-block">那些年,在城里,有两个东西叫得格外响:一个是多佳,一个是我校。学校的辉煌不知凝聚着老校长的多少心血。</p><p class="ql-block">仲夏的一个午后,学校一行人相约去拜访老校长的遗孀,来到老校长的书房,大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偌大的书柜里是一排排整理好的档案盒,盒子里还完好地保存着1987届至2001届高三毕业生的入学情况;高一、高二期中期末成绩;高三历次考试成绩,高考预考成绩,高考成绩统计及分析,每届高三班级分析会记录。</p><p class="ql-block">一个个档案盒,仿佛就是一枚枚挂在橱窗里闪光的勋章。半生寒暑,三尺讲台;谆谆教海,春风化雨,全在这会说话的数据里。从尘封的往事,惊心动魄的时光里,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p><p class="ql-block">为此,我们自豪了许多年。</p><p class="ql-block">近年来,由于体制机制制约,生源流失,曾经如日中天的名校,从人人仰慕的对象,成了站在十字路口、迷惘、徘徊的弃子,低到了尘埃里。处在命运转折中的学校,它的老师注定是不幸和悲壮的。</p><p class="ql-block">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大家心中憋着一口气。</p><p class="ql-block">在一个个朝六晚九的忙碌的日子里,彼此都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偶尔见面,三言两语的寒喧,也很快被行色匆匆的步履声冲散。</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她从毕业班下来,由于成绩优秀,留在了新高三。不期然的,我们成了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从那时起,我才有了近距离观察了解她的机缘。</p><p class="ql-block">此时的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岁月在她的额头上退去青涩。三十出头的年纪,头上已有了白发。</p><p class="ql-block">大家一如既往的忙碌着,终日也说不上几句话。</p><p class="ql-block">每每到了数学晚自习和周末,她的小姑娘总会跟着来到办公室。一打听,才知道,家里的老人年纪都大了,病痛多,行动不便,无力照看。丈夫长年担任班主任,分不了身。照看孩子的重担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p><p class="ql-block">她进班辅导,孩子就一个人爬在桌子上专心致志的写作业。见到我,总会喊上一句“伯伯好”,乖巧懂事的样子,很是招人喜欢。</p><p class="ql-block">她话不多,遇见前来请教问题的学生,才健谈起来。只见她一笔一划,一行一行的在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下推演的公式步骤,不厌其烦的引导学生,这一步一步是如何得来的。有时学生没听懂,她会讲上两遍、三遍,直到学生听懂为止。</p><p class="ql-block">她把自己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身外的世界在她日复日复的专注中,渐行渐远。她就像巜邶风》中的静女,校园院墙外的蔷薇花,透着静气与不争。</p><p class="ql-block">很快,疫情来了。</p><p class="ql-block">大家远离了校园,开始了居家网课的日子,彼此都不相见。</p><p class="ql-block">再见面,已是2021年的元月中旬。那时,我刚从武汉手术回来,经历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人瘦了六七斤,不复往曰神色。</p><p class="ql-block">还是那个熟悉的办公室。见到我出现的那一刻,她迎了上来。</p><p class="ql-block">“杨老师,你还好吗?”</p><p class="ql-block">“还好”</p><p class="ql-block">简单的话语,如一股春风。待我坐定,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从对面投来的紧张的目光。大约我颈上那一道八公分长的伤口,不太让人放心。</p><p class="ql-block">好在,时间终于治愈了一切。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大约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办公室同事说,她在家里突然晕倒了,去医院检查,不是低血糖。我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好的预感。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见她的踪影。</p><p class="ql-block">再次见到她,已是两年后的事情了。</p><p class="ql-block">两年来,为了治病,她北上南下,带着疼痛和绝望,奔波在风尘里。在漫长的足以吞噬人的无数个暗夜和无助中,煎熬着承受着。</p><p class="ql-block">病情稍稍稳定,她返回了心爱的校园。她舍不得孩子们,就算不能再走上讲台了,看着他们也心安。</p><p class="ql-block">新学期开学,她转岗到了图书室,负责全校师生的书本发放。有一天,我带着学生们去图书室领书,远远地看见她在人群中穿梭。拥堵的人群遮掩不住她那瘦弱的身影;枯黄的脸再也不见往日的颜色;忧郁的神情里透着一丝淡远的从容,也许是和死神博斗过无数次后的风轻云淡吧。</p><p class="ql-block">“看到你回来上班,真好!”我说道。</p><p class="ql-block">她朝我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很快,又消失在了络绎不绝的领书的人群中。</p><p class="ql-block">一个多月后,她去了广州。</p><p class="ql-block">回到市中心医院,已是五月。一些同事陆陆续续去医院看望,带回她的消息。后来,听芳妮说,她不愿大家去了,不想大家看到她那难看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我想,浅夏的蔷薇,花开一季,不也要把最好的一面示人么?</p><p class="ql-block">此时,癌细胞已扩散转移到了肝脏。她在病床上和死神作着最后的斗争。每一天都是漫长的黑夜,无语的黎明。</p><p class="ql-block">我想起,我的雪明大哥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离开人世的。</p><p class="ql-block">隔着数里的距离,一声声嘶心裂肺,一次次汗如雨下,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骨瘦如柴的手,像黑色的跳动的幽灵,在我的脑海中纠缠。</p><p class="ql-block">我努力把一切阴郁埋进文字中,期盼用汹涌的阅读,去对抗沉默着的哀伤。</p><p class="ql-block">我甚至想,人终究是要归于泥土,归于大地,归于自然。我用这样可笑的安慰来换取安宁。我身旁的同事、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我而去,这是怎样的人间底色!</p><p class="ql-block">五月的一天,和往日一样,路过那片白色的花爆。忽然,同行的肖老师说,她昨天在医院里走了。</p><p class="ql-block">走了?我心里猛然一怔。十四年前的今天,一身白裙站在蔷薇花树下的那个姑娘,是永远的不见了。</p><p class="ql-block">我在淡淡的哀伤中,抬起头,看着满地的花瓣。许是昨晚一夜大风的缘故,粉白的蔷薇花碎了一地。</p><p class="ql-block">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一朵朵洁白的蔷薇花,正穿过浅夏的清风和孤独,和残酷的命运和解。</p><p class="ql-block">那垂天的花爆,此刻,变幻成了一件青色的袈裟,带着虔诚和包容,苦难和道心,去普渡这漫长的焦灼和疼痛,在浓黑的悲欣中,带着这所百年老校的荣辱和沉浮奔向远方。</p><p class="ql-block">个别图片来源网络,侵权请删。</p><p class="ql-block">杨林,教授中文之美的教育工作者,兼职鄂州市作协副主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