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记忆

柳岸花明

美篇号：55806798

文：柳岸花明

图：选自网络

六十年代校园印象（下）

1966年6月1日，那篇著名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发表了。全国各报迅速转载。由北京刮向全国的造反风潮，首先在大中小学校园掀起。

一中是县城的“最高学府”，立马热闹起来

大字报首先向校领导开火，很快就蔓延到几乎是每一个老师。高中的同学反应最快，也闹得最凶。各个班级给老师们横加的罪状五花八门。高中某班的班主任刘振文是语文科任老师，因为在教室正面黑板上方张挂的是鲁迅的画像而不是伟人的画像，成了一个挨批斗的一个重大罪状。

校园大柿树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立起一幅巨大的伟人全身像油画，有人闲来无事（也可能是故意），瞅着那油画左看右看，居然发现油画的伟人脸上油彩有一个问号。于是大家蜂拥去看，果然越看越像个问号。画油画的美术老师还是个校领导，很快被革去职务。

班上几个年纪稍大的男女同学开始感觉到不写老师大字报的压力，可是算来算去，大家都不知道老师们有哪里不好，更说不出他们有什么劣迹。有人突然从蔡老师油印的歌本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他把每一首歌结束句该标出感叹号的地方，都标成了问号。这样一来，那些政治性很强的革命歌曲，结束句由感叹句变成了疑问句，意思就全反了。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我们都很吃惊，这么明显的政治性事故，怎么原来就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呢？也许因为蔡老师已经被清除出教师队伍，班上的同学们认为再去揭发他已经没有意义，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此事竟然没听说有人向校方告发，结果不了了之。

有人出一个主意，说我们贴校医“ABC”的大字报怎么样？他动不动就只会给我们吃“ABC”，同学们背后都不叫他的名字，只管叫他的外号“ABC”。大家一致赞成，第二天，一篇署名“初二戊班全体学生”的大字报出现在层层覆盖得斑驳陆离的大字报栏上，标题是“质问ABC，你想干什么？！！”内容也就是“ABC”医术太差，没有水平，给学生看病只会开“ABC”云云。

又过了一天，我们发现这篇“大字报 ”实在没有“技术含量”，很快就被别班的新大字报盖掉了，几乎没有一点反响。大家对再写大字报也就意兴阑栅。

初二某班的大字报受到政治老师在年段的表扬，他们批判班主任黄老师，说她鼓吹“社会主义建设也要靠嘴巴”，本来黄老师的用意是培养学生的口才，政治老师却说学生们的批判很深刻，有高度。出于对黄老师教学能力的钦佩，我们戊班同学私下里对此很不屑。

运动形式很快升级，贴大字报被更猛烈的批斗会代替。班班都开批斗会，斗争老师的方法多种多样。轻的是老师在讲台一侧立正，由班上的同学对他或她质问，老师必须老老实实回答学生的问题。重一点的已经发展到罚跪，掌耳光。学生们争着标新立异，变着法子想花样对老师进行体罚。尤其是一些平时学习不怎么样的学生，借此机会报复老师，而个别学习好，比较受老师宠爱的学生，此时为了显示自己与老师划清界限，避免被别的同学称之为“狗腿子”，批斗起老师来也特别狠。我们隔壁的已班，班主任是一个年青漂亮教俄语的女老师，平时穿着精致，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格外洋气好看。批斗会一开始，她就成了班上学生的主要攻击对象，学生们在长凳上是擱一根扁担，只要对质问的问题回答不满意，就冲着她大呼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逼着她跪在扁担上。可怜她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一跪上去就是一阵痛楚，只得赶紧说，我交待，我交待，于是下来，站直了，又不说了，两眼可怜巴巴地着这些与她相差无几身高的孩子们，假话不会说，真话又没人相信，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于是又叫再跪上去，如此两次三番，终于晕倒。那帮学生一边嘴里喊着她是装死，一边齐刷刷都跑了。

　　全面停课当时还没有开始，老师们下午接受批斗，第二天上午该上的课还要上。

教俄语的唐老师已经调到他老家浦城，他的右派身份估计少不得被这场运动冲击。新来的俄语老师是个上海人，与满脸络耳胡的唐老师正好相反，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十分精致的眼镜，讲话细声细气，衣着一尘不染，斯文得像个女性。当他不说俄语的时候，一口满满的上海口音普通话。他特别习惯用“精通业务”这四个字强调认真学习的重要性，每次总是用重重的上海腔把“业务”说成“捏务”，最初大家听得云里雾里，后来很快就适应了。

斯文归斯文，照样被贴大字报挨批斗，主要的罪状是家庭出身资本家，小资产阶级情调。俄语课要求由当天的值日生课前在黑板上用俄语写一篇短文，记述前一天学校里的新鲜事。

　　那天的值日生偏偏遇到一个俄语学得不错的女生，她在黑板上写下的那段俄语短文，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昨天，我们年级响应学校的号召，召开了对我们班俄语老师的批斗会，坚决批判了这个资产阶级后代的反动思想，全体同学受到一次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教育。

那个女同学当着俄语老师的面，在台上念得摇头摆脑，全班这些十三、四岁的男女孩子，不喑世事地起哄哈哈大笑。俄语老师一脸尴尬，硬着头皮把这堂四十五分钟的课煎熬到结束。

　　中午敲放学钟的时候，突然一改往常地敲起了全体师生到操场集合的大会信号钟。我们从教室走到操场，那里早已排上了长溜溜的一排课桌当成临时会台，上面挤满打成黑帮的校领导和年段老师，个个胸前挂着名字上打着大叉的厚厚木牌。正午的烈日下，悬挂木牌的细铁丝深深嵌入他们脖子的肉里，脑袋上沁出的汗水沿着脖子上那道酱紫色的血痕不断下淌。

台下站满了高中部的学生，他们不停地呼喊着口号。突然有人发出一阵嚣叫：“大家看，这个是初二某班的徐某某，他就是台上黑帮徐某某的儿子！”

这个姓徐的同学我认得，他在我的初二隔壁班，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学习却很优秀。

立即有人附和，老子反动儿混蛋，把这个黑帮的兔崽子也押上去！几个个子略高大的学生立刻冲到徐同学面前，不由分说地把他推搡着架了起来，硬是塞到已经饱和拥挤的台子最边沿，不知从哪儿又伸出一双手，把他身上的书包一把揪了下来，有人接过去，几步跑到操场边上那个大垃圾桶边上，把书包里面的东西狠狠地全部抖了进去。

在台子的最中心位置，我看到了最惨烈的一幕。

　　那张课桌上的黑帮不是站着的，而是唯一一个跪着的。他的两只裤腿被高高在挽在大腿以上，白晃晃的一双膝盖没有任何遮垫，直接跪在桌面铺满的薄薄一层白色大理石碎石上，胸前沉重的大木牌子增加的全部负荷，因为碎石层铺得薄，直接压在桌面上毫无缓冲力，加剧了那些尖利的石渣刺进皮髓的力度，从小腿到膝盖，不断流出殷红的鲜血，已经浸透了那层原本是雪白的石渣，又一滴一滴地从桌面向地下浇去。

我惨不忍睹，把目光上移，不禁大吃一惊。他竟是那个给我们作“四个念念不忘”政治报告的教导处领导兼校团委书记！他会犯什么罪？那个年月，如果在学校做一个忠于毛主席的排名，他不是排在第一，至少也应当排在第二，绝对不会跟什么“黑帮”之类靠上边的，我想。

此时，一群围在周边的学生正指着他的鼻子训斥，某某某！你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老实交代，你跟那个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是什么关系？！你们就是一丘之貉！马上有人领呼口号：打倒刘少奇的徒子徒孙某某某！

突然一个大个子男生从人群中挤到他面前，质问道：

“某某某！你老实交代，你跟学校的几个女老师和女学生乱搞过男女关系？”

大个子男生一边问，脸上一边露出因为甩出这个出奇不意的“重磅炸弹”而颇为得意的神色。

显然，在场的大多数学生都没有接触过“如此敏感”的罪名，我们这些初中一二年级的同学，甚至连什么是“男女关系”也懵懵懂懂。四周瞬时安静了下来，大家怀着惊异的、猎奇的、幸灾乐祸的各种不同心理，都想亲自看看这个“重磅炸弹”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爆炸性结果。

跪着的他终于把原本低垂的头抬了起来，腊黄的脸上，黄豆般大的汗粒就象正在皮肤里面排着队，从脑门上、面頰处一粒一粒地滾涌出来。他微微翕动嘴唇，用很微弱但很清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跟任何女老师和女学生做过这种事！”

我发现，原来他不用做报告的腔调说话时，语调并不难听。顶着头上的烈日，浸着满膝盖的鲜血，我无法感受到他是如何炼狱般地忍受着如此残酷的折磨，突然就在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地钦佩的感觉，我生怕自己这是一种对革命不忠的犯罪，没有再去理会有人又发出“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的号叫，转身悄悄出了学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