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金乡县,过了正月十五也就基本过完大年了,正月十五过后才真正意味着新的一年正式开始,父老乡亲们的新年计划开始实施,包含农耕生产、商品经营、嫁娶等诸多事由。正月十五既是终章,亦是序章,承上而启上,自是要充满仪式感,亦或有几分狂欢的意味包含其中。<br><br> 家乡一般直称为“正月十五”或是“元宵节”,好像并没有“上元节”“灯节”等称呼,肇始于西汉年间的“元宵节”的诸多皇家、宗教等不接地气的复杂意义在此地并没有被传承下来,只是被简单地理解为春节之延续,身心之娱乐放松,加之一些简单的祈福活动。<br><br> 金乡习俗,初一至初五天天过年,除了吃水饺之外,基本上是不动烟火的。这大概与中国传统的中庸思想相关,传统意义上打扫庭除、倒锅弄灶等工作,大都由女性所为,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不得休憩。春节前她们提前准备了大量主食、饭菜,春节期间自然是要放个假休息一下的,算是一年以来对其辛苦劳作的褒扬,借以平衡男女“不平等”之现状。 这一天,最重要的是为孩子们制作灯笼。在我的大家庭里,是由父亲为我兄妹四人制作的。为何要手工制作,我想大概是由于生活的窘迫吧,购买现成的灯笼要花费一笔钱,加之亲手制作的灯笼,也能融入对孩子的爱和关怀,充满着自足的乐趣!记忆中,正月十五早晨吃过饺子,父亲就在院子里开始制作灯笼了。去年的高粱秸秆经历过秋风冬雨,早就干透,被父亲用菜刀剥成细细的高粱篾丝儿,然后用细铁丝扎出四角或六角的灯笼的框架,用面粉做的浆糊将透明的玻璃纸或是一张普通的透光纸粘贴其上,做好带钉子的底托,以方便放蜡烛,再为灯笼系上绳子,加上木杆,这样一个简易拙朴的灯笼就做好了。做好的灯笼要挂在晾衣绳上晾晒,直至浆糊干透。我脑海中常浮现这样一个影像,四盏红彤彤的灯笼高高地挂在正月十五的阳光里,随风微动,下面是四个孩子巴巴的眼神和父亲母亲满足的神情,特别温馨和悠远。我的父母,在那个困苦艰难的时代,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四个子女,并尽可能地为我们提供最基本的精神和物质上的欢娱,他们是如此平凡,又如此伟大。 正月十五的白天是如此的漫长,以致于小弟要无数次跑出去看太阳落山了没有,甚至于跑到村西大水塘旁边去查看日落情况,只为了两个缘由,天黑了吃“馃子”和打灯笼。终于天色将晚,煤油灯下,父亲进行了平均分配,几斤红三刀、大津果、蜜三角经历了数家亲戚之间的游历之后,结束了他们的亲情使命,尽管残缺不全,损兵折将,保质期将至,落到了娃儿们缺少油水的肚子里。吃饱了喝足了,天色也暗了起来,父亲将从县城买来的小蜡烛逐一引燃,安放在灯笼中,交到每一个孩子手中,叮嘱小心行路,烧了灯笼。爷爷在院中摆了供奉天地君亲师的供菜,燃起香烛,奶奶踮着小脚忙来忙去,完善相关仪式流程。全家集体跪拜,祈祷上天诸神、列祖列宗、过路游神保佑人畜兴旺、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至此一拜,也告诉诸神及列祖列宗,年将远去,囿于家庭条件,也只能趁此年节供奉一番,其他时节也就省了,多理解多见谅。<br><br> 我的儿子,出生于2010年后,从小在城市长大,对于各种节日风俗相当不感冒。他们从小没有经历过这种特有仪式的熏陶,故对传统节日礼俗没有切身感受,自然缺乏深刻认识,对其缺乏认同感和融入感,长此以往,一些传统文化或是风俗必将消弭。<br><br> 祭祀完毕,奶奶领着我们一众小孩子们挑着灯笼,依次照亮畜棚、粮囤、香油磨坊、厨屋、堂屋,每到一处都有一套说词,比如到了牛棚,就会念叨“老天爷爷、老爷爷、老奶奶保祐牲口不生病”之类的话语。时光久远,奶奶也仙逝多年,一些话语也就记不清了,传承至此终结,空留模糊的记忆。<br><br> 这一套流程下来,耗时不菲。我们早就不耐烦了,在奶奶祈祷时,就溜出大门,奔大街上去了!村子的十字路口,早已成了灯笼的海洋,各种宝塔灯、四角灯、五角灯、萝卜灯,简单的复杂的,高级的拙朴的,纸糊的玻璃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小孩子们挑着灯笼,排着队,去田里照、塘里照,欢声笑语,快乐而纯粹。也有不小心失足的,跌了人,烧了灯笼,更有一些坏小子,故意撞其他人的灯笼,酿成小小事故,这也是欢乐的题中应有之意吧!直至深夜,烛已燃尽,正月十五打灯笼在圆月的清辉中才满意地结束! 相较于村子里的打灯笼,对乡邻们吸引力最大的,就是县城的灯会了。父母对此还是非常慎重的,县城灯会人山人海,孩子们都去的话,是照应不了的,不见哪一个,估计也接受不了。作为四兄妹中的老大,我还是有着优先权的,通常是父亲带了我,徒步去县城欣赏体味人世之繁华,其他三个小家伙则哭哭啼啼地留在家里由母亲照看。<br><br> 我所在的村子,距县城也就五华里的样子。四五岁的我就跟着父亲,同村子里其他大人小孩子一起,晚上六七点出发,徒步向县城行进,一路走过莱河桥、东关桥,大约一个小时的行程,来到县城中心街,街道两旁,早在几天前就布置好了各式大型花灯,多由机关企事业单位赞助提供。印象最深的是由金乡金贵酒厂赞助的大型宫灯,每年都根据生肖有着不同的呈现。也有一部分花灯由称作“扎彩匠”的手工艺人制作,最为精良,一年一度的灯会,他们视为展示自己家族传承手艺的舞台,格外重视。我们村里柴姓手工艺人,是我见过制作纸人、纸马牛、轿、楼阁最精美的,各色纸人、牛马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楼阁飞檐斗拱、美仑美奂,十里八乡,白事均以在他家订作“社号”为荣。但创始人去世过早,手艺也仅传到第二代,第三代已不再从事这一行当。他们家作为县域行业翘楚,每年正月十五均会赞助花灯,展示自己的技艺。<br><br> 小小的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紧紧抓住我的双脚,就这样顺着摩肩擦踵的人流向前游动。辛劳一年的乡邻们从四里八乡汇集在县城中心街狭窄的街道上,观赏着这难得的美景。这种高密度的人流,其实是有着踩踏事故风险的,这种事情也真实发生过,数人被踩踏至死,多人受伤。正常情况下,待得天亮,环卫工作也会从街道上收拾起一堆各式各样的鞋子,应该是被踩掉的。“五里灯彩,十里繁华”,刚刚从困难时期度过的乡党们,冒着风险,也要兴高采烈地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会,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br><br> 青年男女们则“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带来的婚姻模式随着改革开放也在悄悄改变,正月十五的夜晚,他们可以合理合情地相约在县城,流连灯节,和未来的夫(妻)一起体味一下浪漫情怀,为青春留下了美好回忆。 今年春节返乡,县城的街道早已被各色彩色灯带布满,临街的高楼也装备上更为高档的霓虹灯,由于疫情原因,街道上人流稀少,没有太多的年味儿。我有时候想,工业文明带来的五彩缤纷,会给人带来更多新奇感和即视感,但乡野时代的手工制作蕴含着更多情感色彩。工业文明是冷冰冰的,手工业文明是温暖的,已是不争的事实。<br><br> 挑灯笼、猜灯谜、踩高跷、划旱船,正月十五,永远地留存在记忆里。当现代文明的车轮轰隆隆的碾过城市乡村,传统文化风俗何去何从,这对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是一种痛苦的拷问,我们在传统文明里熏浴过,我们见证经历着他的消弭,面对现代文明,我们努力适应,努力融入,但只见前路,不见归途,这何尝不是一种痛苦?<br><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江夜雨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