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天立秋。还是早晨,白花花的光似无焰的火球,炙烤着周身,汗水如雨如豆,浸渍进眼框,腌得人睁不开眼,好像盐碱地开花,隔断了勃勃生机。</p><p class="ql-block">我钻进车里,猛开空调,用机器的凉意对抗自然的燥热。蒲扇、山洞、水塘,小时候的取凉方式都没有它来得持久和省心。街道旁高大的梧桐撑起了遮阳伞,偶尔飘落的梧桐树叶划出了道道弧线,即使在高架桥、蠕动的车辆、商场橱窗的背景下,还是幻化成了天籁般的旋律:</p><p class="ql-block">我思恋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我思恋故乡的炊烟//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我思恋故乡的明月//还有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p> <p class="ql-block">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老歌,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小河、明月、青山还在,而水磨、炊烟、牛车只存留在记忆中了。学唱这首歌在四十年前,而教我们唱这首歌的人在三年前的今天就离开我们了。凡是在同一时空中驻留过的人,总是以存在者的思恋链接出对逝去者形象的复苏。吱吱水磨,袅袅炊烟,负重牛车,还有那曾是我们同学中的佼佼歌者李伦银,一同在夏未收、秋未凉的时候,在他的忌日,又在同学圈子复苏了,或是一段追忆的文字,或是一组叹惋的表情,或是他生前的照片……澄澈的天宇下,洁白的菊花丛中,一张开怀咧嘴、酣畅淋漓的笑脸。</p> <p class="ql-block">我是乐盲,五音不全,会唱的歌寥寥无几,能哼的就是这首了。这要感谢伦银,我们还在一所乡镇高中读书时,他教会我们全班唱会这首歌。没有伴奏,没有曲谱,大家看着抄在本子上的歌词,在他深沉男中音的磁场下,我们就如活跃的电子围绕他旋转着、跳动着。</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条件真差:课桌是从家里带来的,高高低低,宽宽窄窄,长长短短;教室就是寝室,下晚自习铃声一响,大家把同高度的桌子一拼便是床铺了,抢不到课桌的,只得打起地铺。</p><p class="ql-block">望着屋顶漏瓦漏进来的星光,我们的梦想开始飞翔,伦银说:“我想考音乐学院!”这对农家孩子来说,这个梦想既辉煌又那么遥不可及,学校连一个音乐老师都没有,怎么去圆梦啊。</p><p class="ql-block">可是梦想照耀着的伦银开始行动了,他上县城,奔省城,到处求师学艺。交不起学费,瞟学;花不起车费,蹭车;住不起旅馆,投亲。每当他回到教室,大家都会围拢上来,城市里的人,城市里的事,城市里的景,新鲜而又神奇,比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还要激荡人心,我们这些农家孩子考大学、闯世界的梦想在他的感召下野蛮地生长着。一九八五年那个夏天,古城中学文科班三十来号人,两个高中专,一个大专,一个本科,而李伦银就是那个唯一的本科,从此他便一脚踏入了音乐教育的世界。</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几年,我们这个班的同学通过复读、当兵、闯市场,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大都穿梭于城市的高楼大厦间,而我只能蜷缩在一所乡中教书,莫名的自卑让我不自觉地绕行于同学的核心圈。有一次,伦银来看我,我们畅谈了一番。他感慨说:“我们就如小草,要么被踩死,要么不屈地活着,有幸你我都活了个顽强。”他告诉我,每年高中同学要在正月初九搞一次团拜,或者叫聚会,交流信息,联络感情,相互打气,“大家都等着你们来哦。”我知道,这“你们”是指那些还生活在农村还有那么一点不自信的同学。</p><p class="ql-block">聚会的费用是平摊的,农村叫“打平伙”,用现代的话叫“AA制”,这一坚持已有三十多年了,从青葱到白头,连年不断,已然成为我们高中同学的生物钟,到时便在脑海里敲响,号令着向同一地点聚集,然后相互轻点触须,传递生命的能量后,又悄然离去。每年必在等候的有几位同学,其中一位就是李伦银。他不喝酒,也不抽烟,总是静静地倾听着每位同学的讲话,不是报以微笑,就是表示理解。或着拿起水杯,走下桌位,给每位同学恭敬地敬酒。面对同学的肆意发挥,偶尔参与一下,让气氛更加浓烈。他用带有磁性的声音,杨洪基式的发型和面庞,杨洪基式的的微笑和神韵,活跃于同学群中。</p> <p class="ql-block">这个班有一位同学只参加一次聚会,前年孤苦而去。有两位英年早逝,只是在天国,茫茫无会,不可能顾及人间聚会,这其中就有我的亡妻。</p><p class="ql-block">她离开时擦不干的泪线,还有幼儿撕裂心肺的呼叫,至今还有着揪心的疼痛。那时间我的精神几近坍塌,坐车时她在树杪间悄然地看着我,夜路时她在昏黄的路灯下飘然跟随我,睡梦里她从寝床上猛然无声息地坐起。</p><p class="ql-block">当我和同学说起这些,是伦银握着我的手,用劲捏着,安慰我:“一切都会过去,小车不倒只管拉,我们是你的后盾!”我至今还保留一张照片,那是伦银参加我们婚礼时和我们的一张合影。</p><p class="ql-block">斯等已去,“我们”不“们”,情何以堪!</p> <p class="ql-block">应该说在同学圈中我是最早得悉伦银生病的消息。那是他女儿升学宴,席间有位学生告诉我,李老师生病了,很稀少的病种。看他四处张罗,笑逐颜开,我怎么也不相信。回来后,我悄悄给两个同学打电话,想探听一下是否属实,他俩几乎说了同样的话:“怎么可能呢?”是啊,他是那么的温暖和宽厚,他是那么积极和阳光,他是那么热情和热心,病魔怎么会缠上他呢?</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和同学商议,约他出来小聚一下,探探虚实。在一个小饭馆里,我问:“课还是那么重吗?”我知道他是一所艺术高中的“扛把子”,音乐高考的专家,培养的学生星光灿烂,自然忙得不可开交。“现在轻松多了,领导把我的担子减了不少,上了岁数啦。”他很随意的应道。“今天喝两杯?”我们试探了一下。“好啊,来个三分之一!”他几乎不喝白酒,逼急了来一点啤酒,从来没有的爽快,怎么可能有病呢?席间有个朋友听到李伦银的大名,非要把女儿送到他那学钢琴,他也爽快应承了。我们的心放下了。</span></p> <p class="ql-block">后来在一位同学儿子的婚礼上遇到了,他悄悄告诉我,他要提前离席,还有一个“人情”等着他呢。我知道,他的朋友同学多,交友范围广,遇到要帮助的事情,电话打过去,他就会给你梳理出人脉来,并且当作自己的事忙碌起来。再有同学问起生病的事,“伦银,健康着呢!”</p><p class="ql-block">直至有一天,在他女儿快要毕业时,“秘书长”传来消息,他确实病了,在外动手术刚回。这时我才确信,他已经和癌症搏斗了好几年,而且这种搏斗瞒着同学和朋友。这是怕扰动大家,抑或坚毅秉性使然?</p><p class="ql-block">让人内疚的是,我们慰问病中的他仅仅两次。第一次,他拖着手术后虚弱的病体接待我们,虽然声音苍凉了些,但依然和我们谈天说地,说同学,说学生,说到学生优秀处眼中放光,这是为师一辈子最值得夸耀的事啊。第二次,他已在病床上不能活动,瘦弱得让人只想流泪,但他还在招呼妻子给我们沏茶让座,把生命的修养和尊严诠释得让人肃然起敬!</p><p class="ql-block">出门后我的眼泪不住地流淌……</p> <p class="ql-block">“死亡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只是对他来说来得太早,也太不公平。他的女儿还在读书求学,他的妈妈还要他嘘寒问暖,他的亲人还要他当机立断,他的同学和朋友还要他的灿烂的微笑,他的学生还要他的琴声流淌………走了,还是走了!</p><p class="ql-block">当他的灵魂脱离躯体,所有的疼痛便消失了,他坠入了一个幽深的黑暗隧道,这隧道丝滑而柔软,前面便是一片通向天堂的光明,而他的灵魂一直被挚爱着他的人守护。</p><p class="ql-block">“噢,妈妈,如果有一只竹笛向你吹响,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索性打开手机,放倒椅背,头枕坐椅,闭上眼睛,一遍遍播放着这首老歌。</p><p class="ql-block">在他第一个忌日,我想为他写一些文字,但思绪太乱,没能写成;第二个忌日,发现他的微信和手机号依然还在,想删终究没删,他还在我们的心中,为什么要删除呢?第三个忌日,一定要为他写下什么,为了我们生命中曾经的鼓励和牵挂,告诉他,生活继续,一切安好!</p><p class="ql-block">意念中,青山苍翠,溪水潺潺,朵朵白云之上,李伦银一袭素衣,飘然天宇,横笛清脆婉转,如丝如缕,飘逸悠扬。“噢,妈妈,如果有一叶风帆向你驶来,那就是我,那就是我……”</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