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我不小心从“门诊”转到了病房。

我凝视着被倒挂着的输液瓶，整个身心沉浸在无法平抚的思绪和驱之不去的恐惧之中，竟能感觉到我对生命的虚伪认知与自身的脆弱，同时我也知道，这里即是创造生命奇迹的圣地，也是距离另一个世界最近的地方，两者仅一步之遥。

其实，无论怎样缓解身体和心理带来的不适，总是在不觉中偷窥那扇不知何时要开启的另一扇“门”。其次就是无休止的探寻那条明天可以走下去的路，又如何继续走下去。尽管是古稀之年，人生可及，仍是一种煎熬。

几乎大半天的时间，我被输液的针管困在病床上，直到最后一滴药液溶入我的身体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吃过凉透的午饭，我抱怨医院不准病人随意外出，只能歪到在病床上，满脑子还是那条明天如何继续走下去的路。

看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我突然想到美国作家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想到那病中可怜的琼西担心窗外院墙上长青藤上那最后一片叶子会在风雨中掉落，而她自己就像那片叶子再也看不到明天。我想象着，不会吧？窗外是一片绿色，是充满希望的绿色，绝不是“老贝尔曼”为琼西的明天而用生命完成的杰作……。

无奈，我离开那该死的病床坐到病房外的走廊上，看着好动的病人在走廊中活动、医护人员穿梭于病房间，还有来探视病人的各色亲朋好友，似乎缓解了我心中的郁闷与不安，也暂且忘掉了那条明天要走的路和那树上的叶子。

隔壁病房走出一老太太，瘦小的身躯，看上去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她没有穿“病号服”，一身可体的浅灰色衣裤，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年龄和模样而是她那件没有衣领的上衣，老态和简朴间透出一丝靓丽，虽说是老态龙钟却显露出些许与众不同。她好像没有看到我似的，略显蹒跚的从我面前走过，直到走廊尽头，又折返回来，到走廊的另一端，不知她走了几个来回，许是累了，就站在我旁边。当我抬头看她时，才发现她在盯着我。

她有些散乱的灰白色的头发下是一副极和善的模样，两只和蔼有神的眼睛，尽管眼角和脸颊的皱纹深陷，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没有被岁月擦尽的年轻时的容貌。我不知道怎样去描述这样一个老太太的样子。我猜，她年轻时一定是哪家漂亮贤惠的儿媳妇。

她见我看着她，和善的面孔上又增添了些热情，她毫无前奏的似乎还没有与她一起变老的嗓音对我说：“我比你大十岁，你信吗？”

我觉得有点好笑，绝没有想到一个老太太用这样的问话与素不相识的人打招呼的，而且语调中带着肯定和少许幽默的味道。尽管我还在考虑她问我这话的用意，还是被她与年龄不符的神态所感染，我没有扫她的兴，回答她：“许差不多吧。”

“我今年八十五了，你呢？”她有些孩子气的笑眯眯的看着我。看着她的表情，我猜想她是一位性情开朗待人热情，或者是个无论和谁一见如故无忧无虑的人。

我告诉她说：“你长我十四岁。”

她乐了，原本就是个漂亮老太太，欢喜中更增添了几分神色。

之后，她熟人般的情绪治愈了我不愿与生人聊天的毛病，和她聊了一些我只想搪塞过去的话题。而她喋喋不休好像只想与人聊天。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一如既往的输完液后坐在走廊里消磨时间，那老太太也按时在下午或晚饭后在走廊遛圈。她告诉我：前些日子乘坐公交车时，左臂在空调下受凉，感觉手臂麻木不听使唤，就来医院检查，结果诊断为“中风”，虽说治疗及时，还是留下轻微的后遗症。

我没有发现有家人陪伴她，就提醒她：“不管怎样，你这个年龄最好有家人陪在身边”。

她有些苦涩的摇了摇头，说虽然自己身体不好，但是不想给孩子添麻烦了，因为他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又告诉我她老伴儿两年前去世了。她像讲故事般的叙述着她的艰难，说她老伴儿是附近一所学校的老师，因患糖尿病，十多年生活不能自理，最终截去双腿，她照顾老伴儿十多年，尤其说到她一人带老伴儿去医院做透析的艰辛与內心中的痛，言语中能听出她对老伴儿的留恋和自己生活的不易之情。

我听她说着，除去说到老伴过世时有些伤感外，并没有看到生活的劳累与辛苦给她带来的不安和忧伤的情感，反而感觉她是在夸耀自己面对生活中的坎坷所付出的一切。说到今后的日子，我说：“你老了，但心态好，凭你的精神头今后日子也差不了。”

她孩子般的笑了，笑的那么开心，还摆动着双手，那还没有与他一起变老的嗓音有些升高：“嗨，这个年纪了，只管今天，不盼明天喽。”我看着她，竟一时不知怎样回应她。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那一片绿色，耳边回响着老太太那句话：“只管今天，不盼明天喽”。这是老太太面对余生所表露出的情感。我不相信这是她真实的想法，但毫无疑问这反映出她面对人生所显露出的一种人生境界。我突然又想到那惧怕明天看不到最后一片叶子的琼西，与此相比，那老太太竟是一个不愿被明天所扰的人。尽管不能把两者混为一谈，但这其中的意境耐人寻味。

明天，对“古稀”的我好像只是“顺受”而已，我已跟随“明天”走到现在，至今好像还是期盼大于放弃。尽管当下的“明天”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追求与渴望，甚至时常被忽略，更或许带来痛苦和磨难，尽管如此仍是我人生的延续，仍是那些不舍的牵挂，仍是来到这个世界的一种慰藉。

我看着窗外那片绿色……

第五天，老太太要出院了，好像她家人也来了，走廊里嘈杂声中，老太太站在我病房门口向躺在病床上的我挥了挥手，仍然是那身十分可体的浅灰色裤褂，还是那没有领子的上衣所显现出的与众不同。而我被针管困在病床上也只能欠欠身子向她摆摆手。

看着那个不管明天如何的老人消失在门口，她苍老善良的面容依然在我眼前晃动。我真的希望她能快乐的活下去，希望她用无忧无虑的每一天忘掉时光留给她的那些辛酸与坎坷。

一个惧怕看不到明天的琼西，一个对“明天”毫无奢望的老人，让我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因为她们惊扰了本应属于我的明天。

望着倒挂着的输液瓶和窗外那片摇曳的绿色，我还是期盼明天，因为明天还有我放不下的那些人之常情，还有为之努力的那点梦想，还有人生赐予我的一切，还有脚下没有走尽的人生路，不管明天带来的是快乐还是忧伤。也许有一天我会惧怕明天，但是，明天决不会因你的惧怕而迟到。

闲聊者 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202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