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铺盖卷大队主任帮忙背。哪个喊你姓代,代字加个劳字不就正好代劳?我手提线网,线网套起个洗脸盆,洗脸盆里是些毛巾、肥皂、涮口盅之类的日用品;肩头斜挎学生时代那个邮局颜色的书包,内装书本笔墨,自塑一个初中二年级“知识青年”的标准形象。跟随主任出公社大院走双路街穿水巷子沿着老黄桷树下石板大路绕过四方井在稻田间逶迤前行五里路过了九节河上的李家桥,就到了我落户的四方六队。代主任指了指右手方向一座小山坡,说他家就在坡下。</p><p class="ql-block"> 下乡时间是1969年4月10号,正值春夏之交的美好季节,短暂的活路儿“松活”阶段,九节河静静流淌,田野里五彩斑斓,薅秧歌此起彼伏悦耳动听,关于乡村生活的遐想平添浪漫。</p><p class="ql-block"> 一天晚上,生产队长家的陈大娃在纱帽坡扯开了喉咙:“端午节,赶场天,明日歇工歇半天!”</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早,被一阵鸡鸣鹅唱吵醒,急忙起身,欲出早工。猛地想起昨晚的放假通知,于是满怀欣慰,缩回被窝,四肢扯伸,筋骨舒坦。端午节啷个过?公社供应了两斤糯米,甩几匹竹叶蒸钵糯米饭,不就是无形有味的粽粑吗?难得难得,黄金难买黎明觉,蒙头再睡。</p><p class="ql-block"> 听到一伙娃儿在朝门口疯闹,即刻又闻到一缕草药香气。睁开眼,见草房顶上亮瓦透进的阳光如日晷指向十点,赶忙蹬开铺盖打开篾门,娃儿些“哇,起来了”齐声喊叫。只见门柱钉子上,挂着他们从坡上采来的香草,那些草草我只认得山兰和陈艾,其它的名字要到屈原《离骚》里头去找。猛地又发现,香草背后,还有一截短棍。这时就听到代主任在大堰塘对门边朝这边喊:“老潘,尝粽粑了!”“老”字是当地的尊称,18岁的哥哥听起鸡皮疙瘩星星点点直冒。我取下粽粑跳上朝门口石墩向对门拱手高八度道谢。谢家二娃问我手里的家什像不像马脚杆,我说像,若论局部,像得很!</p><p class="ql-block"> 这是端午序曲。</p><p class="ql-block"> 我前脚进屋放粽子,周幺娘后脚跟进。她拴一根围腰,双手笼在围腰下面,东看看西看看,罈罈头的米,床挡头的书,又批评我起床不叠铺盖,最后旋到灶台跟前,姿态优美地在烧箕头放下一根“马脚杆”,快步出门,我那一个“谢”字好像都没撵上她。</p><p class="ql-block"> 交响曲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队长娘子拿着一根“马脚杆”笑容可掬地走到门前,说声“尝粽粑了”递到我手里。有点像母亲。我忙作揖称谢!</p><p class="ql-block"> 两位社来社去知青,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已经成了弟兄伙,此刻,联袂登门,馈赠大礼。邮亭中学的陈兄言语少些,他老汉虽是县商业局干部,他却因为“地主子女的子女还是地主子女”这种成份划分规则,依然“享受”着地主子女的待遇;双路农中的谢兄活跃得多,龙门阵摆高了兴还背了两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p><p class="ql-block"> 纱帽坡下的蓝家狗娃送“马脚杆”来了。他矮小墩实,小我一岁,身上荟萃着农家智慧,田间活路、竹编手艺、江湖技艺全能,我两个互称师兄。我教他普通话数来宝,他教我割麦子,还教我打六红起马古。</p><p class="ql-block"> 胡家湾开地下工厂倒铜烟杆脑壳的长娃来了,双手递过“马脚杆”,文诌诌地说道:“请品尝。水平有限,千万莫倒了重庆府太学生的胃口!”</p><p class="ql-block"> 尽像是有组织的集体活动,代主任起的头,朝门口牛圈改造的潘府打起了拥堂。大院子陈家张家谢家的来了。外头院子苏家、徐家的来了。还有些送过了的又转来看闹热。地主分子家的罗叫花儿拿汗帕包一根“马脚杆”梭进屋来,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像是来做贼。</p><p class="ql-block"> 最感人的压轴戏正式开场了。五保户王大婆拽起三寸金莲,口里喊着:“咪星(知青),尝棕粑了!”提起三个拴成一串的角粽从大院子上头耳房下来。王大婆个儿不高,精瘦,一身豪侠气。当年王大爷在杨森队伍里当兵,出川抗日,她不惧艰险随夫出征。长沙保卫战一颗炮弹差点要了王大爷的命,他被震晕在山洼里睡了一天一夜,王大婆从死人堆里找到他时,他已经再也听不到世间的任何声响了。这可是双路铺邮亭铺一带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王大婆见多识广,她包角粽不包“马脚杆”,包得玲珑娟秀,全生产队只此一家。</p><p class="ql-block"> 波澜壮阔的端午节为知青送粽粑活动终于告一段落。望着一大堆“马脚杆”,我心中窃喜,二十多户人家的深情厚意呀!说实话,除了开头那两三根,我哪里还分得清哪根是哪家的,但是我能清晰记得每个送礼人,记得他们各式各样的言谈举止。生产队300多斤谷子的分粮水平,打米不过200多点斤,平日里常见他们吃苞谷羹羹、红苕稀饭,而这些粽粑,兼高扯低每根照一斤算,瞬间我就累积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口粮,我还吃着国家的供应粮呢!不是说农民斤斤计较,为点蝇头小利兄弟姊妹都要翻脸吗,不是恁个的呀!</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桌边,慢慢解开代主任开头的那根“马脚杆”,不切割不蘸糖,原汁原味先整上一口。那种致纯的口感我没能力描述,一时间觉得头有些晕。双眼微闭,脑海里浮现出河流稻田、山坡竹林为背景的社员群像,耳朵边响起薅秧歌调调“尝棕粑了,尝棕粑了”的歌声。想起王大婆摆起过当年回川沿途吃“百家饭”的酸甜苦辣,联想到我这个下乡知青,“百家饭”已然变成独具新意的“百家粽”,包着怜悯、同情、理解、呵护的“百家粽”。18岁了,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次铭心的感动!</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种如初识初恋般伴我终身的感动。当我真正成了老“老潘”的时候,曾经的知哥知妹聚会,常会出现“苦难经历“与“青春无悔”的争端。这样的时刻,我会奇怪人们为啥总要忽略当年的农民。我会静静地坐在餐桌的一角,轻咂一口小酒,沉浸在“百家粽”致纯的回忆里。</p> <p class="ql-block"> 2024.08.1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