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我长到1岁多时,妈妈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p><p class="ql-block">记得那个黄昏,我跟妈妈合作,捕杀了一头掉队的小马鹿。马鹿膘肥体胖,肉质鲜美,血水充足,咬在嘴里有一种野玫瑰花般的清香。这是我出生后最美的一顿晚餐,我吃了足足三个时辰,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滚圆。我吃饱后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妈妈躺在一个巨大的石崖下,她的周围,高山雪莲正在开放,一片片莹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来,盖住了她的身体……</p><p class="ql-block">妈妈走了,没有告别,没有拥抱,更没有忧伤的眼泪。曾经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都在那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结束了,一切来的是那样平淡、安静和自然。</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在我们雪豹家族,自古以来就没有群居的习惯,祖先留下的规矩是:当母豹怀孕在身时,她的丈夫就会离开,去寻找新的家园。而孩子们诞生后,由母亲哺育,待它们有了独立生活能力,母亲也会毫不犹豫地绝尘而去。神赐予我们“雪山之王”的称号,同时也把独特的性格基因留在我们血脉的上游。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隐秘的物种之一。自从来到雪山之巅,我们便与孤独的命运相伴终生一一孤独地捕猎,孤独地生存,孤独地面对落日与星空,孤独地思考和冥想……</p><p class="ql-block">妈妈离开家的第二天,我第一次独自走下了雪山。我沿着一条乱石嶙峋的小道,边走边打量沿途的风景:雪线,裸岩,草甸,溪流,山涧,云杉林,灌木丛……站在一个低矮的山岗上,我还隐约看见有个喇嘛寺,黄色的经蟠在风中飘动,稍远处就是牧民的帐篷,能听到藏獒宏亮的叫声,那些牦牛则散开来,就像黑色的花朵一一这一片寥阔的山谷原本是我们家园的组成部分,不知什么年代,人类的烟火已在山谷河岸边升起,雪地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歪歪扭扭的足迹。人走过的地方往往布下夹子和陷阱,我们路过时得格外小心。</p><p class="ql-block">一个海子静静泊在那里。</p><p class="ql-block">水很蓝,是那种靛蓝、深蓝,纤尘不染的冰蓝,仿佛镶嵌了一颗蓝钻石,又像我们童年幽深的梦境。妈妈曾不止一次告诉我说,她跟我父亲就是在海子边相识的。在妈妈的描述中,父亲高大、英俊、威猛,尤其是身上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锦缎似的光芒。父亲长着一双蓝水晶般的眼眼,目光深邃而略带忧郁,即使在雪山无比寒冷的夜晚,也像灯盏一样透露着温情暖意。</p><p class="ql-block">父亲和妈妈相爱后,很快组成了一个家庭。他们白天一同捕猎,相互照应、帮助,到了黄昏,便一前一后来到海子边,追逐戏嬉,缱绻缠绵。但这样美好的日子持续的很短,当父亲知道妈妈怀上孩子后,他就离开家去了另一个地方。</p><p class="ql-block">我从未见过父亲。他的身影、气息和声音,对我来说如同天上的星星,遥远而又神秘。</p><p class="ql-block">听妈妈讲,在我们家族,雄性雪豹的寿命只有短短十几年时间。当他们到了暮年,生命即将结束之时,会默默走进云崖雪谷,选择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然后安静地躺下去,让白雪一层一层地覆盖或掩埋。他们从不把尸骸暴露在外,经受风吹日晒,即使死亡降临,也要让灵魂保持洁净、神圣和高贵。</p><p class="ql-block">祁连山脉庞大辽阔,绵亘千里,我不知道父亲如今生活在哪座雪峰,哪个幽谷。我想,如果他还健康地活着,也许他会在某个黄昏,缓缓登上一座雪峰,独立西风,眺望他曾经生活过的家园。但如果他已死去,流星划过的时候,他的身体,会在瞬间被光明烛照,皮毛燃烧如白雪的火焰,他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犹如一条银色的鱼消失在黑暗的苍穹……</p><p class="ql-block">我静静地爬伏在一块石头上。海子就在我的身边。没有风,波澜不兴,水面平静如镜。这里停泊着雪山、蓝天、白云的倒影,还有几只戏水的天鹅,忽闪着雪片般洁白的翅膀。我走近水湄,第一次清楚地照见了自己的身影一一烟灰色皮毛,上面是一个连一个的黑圈纹,尾巴粗长,额头上的斑点细碎稠密,触须如根根银针,两只眼睛放射出着冰雪般清亮寒冷的光。</p><p class="ql-block">我静静地盯着水面,恍惚间,水里的那些倒影幻化成妈妈的影像,她就那样从一团氤氲的蓝雾中走出来,用前爪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孩子,你已长大了。</p><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没想到我初次捕猎便遭遇了失败。</p><p class="ql-block">那天,祁连山刚下过雨,溪水潺潺,露珠闪亮,草碧花香,根据经验,我知道这样的时刻,一些食草动物会来到河谷平缓的山坡,啃食带着露水的青草。</p><p class="ql-block">我隐蔽在一个石罅隙之间,从午后到太阳落日,直到夜暮降临,才等来了猎物。那是两只野兔,皮毛呈灰褐色,如果不仔细分辨,它们跟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完全像移动的两块岩石。它们大概属于情侣那种关系,吃一会儿草便停下来嘴对嘴亲热起来,而且互相嘶咬耳朵,发出呼哧呼哧的欢叫……就在这当儿,我屏住呼吸,纵身一跃扑了过去。可我的爪子刚刚抓摸到了一只兔子的脖劲,它便猛然蹬起一团尘雾,箭也似的向前蹿去,另一只则一个急转弯,绕过几块石头消失不见了。我紧追不舍,追了七八十米远,眼睁睁开着它跃过山涧,跳上了一处高高的石崖,然后坐在那里摇头晃脑,还举着前爪比划着什么,仿佛在嘲笑我的愚笨无能。</p><p class="ql-block">是的,在动物界,长跑并不是我们雪豹的强项。如果高速奔跑,超过百米的时候,我们的身上便会产生大面积热量,血液像火一样燃烧起来,致使心脏暴裂,瞬间倒地毙命。所以我们追捕猎物时,一旦身体到了极限,便会降低速度,或者索性停下来休息片刻,以消解那些热量。</p><p class="ql-block">半天过去,我一无所获,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踏上归程。太阳已经坠到了山崖之下,晚霞染红了雪山,山顶上的积雪像落了一层玫瑰花瓣,又像点亮了千万盏明灯。这是万物归家的时辰,山谷里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山溪冲击石头发出的阵阵回响。</p><p class="ql-block">一群高山秃鹫依旧在山坡上踱步,叫声宏厚苍凉,此起彼伏,如同演出一场大合唱。这种鸟长着棕黑色羽毛,头颈部只有微薄的绒毛,从外表看,样貌丑陋狰狞,但其实它们是非常圣洁的鸟。秃鹫喙大而尖锐,像金属钩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啄破和撕开棕熊、野牦牛等动物结实坚韧的皮。它那裸露的秃头,可十分灵活地伸进动物尸体的腹腔,扯出其内脏,大快朵颐。特别有意思的是,秃鹫的头上虽没有毛发,可脖子的基部,却长了一圈色彩艳丽、漂亮尖长的羽毛。远远望去,就如同它在脖子上围了一圈彩色的围脖。它颈项上的羽毛可有效防止在啄食动物尸体时,溅出的血水弄脏自己身体。秃鹫很少猎捕活的动物,基本上常年以吃各种动物尸体和腐肉为生。也因此,人类朋友称它是“大地的清道夫”。秃鹫虽以腐肉为食,但从不在地上拉撒粪便,它们把排泄物带到天上,被空气一点一点分解,最后随风散去。</p><p class="ql-block">没有谁见过秃鹫的尸骸,在我们动物界,传说秃鹫到了年老体衰即将死亡之时,它会腾空而起,扶摇直上蓝天,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拼命飞翔,直到阳光的烈烈火焰,把它的躯体销溶成西风流云,不留半点遗物在尘世。秃鹫的一生苍凉孤独、自由自在、充满了神秘与悲壮。</p><p class="ql-block">我忍着饥饿,缓缓爬上了一座长满松柏的山冈,站在岩石上,我的目光落到山脚下的小河上,那里的喇嘛寺正在煨桑,一缕缕蓝烟正沿着河谷向远方飘散。我记得妈妈在家时,曾带着我路过了那个寺院。那是冬天的午夜,我跟妈妈趁着夜色从河岸上向森林深处进发,走着走着,前面突然闪出几间房子,里面的灯光还没有熄灭。透过门窗,我看见屋子里一个老喇嘛正在为灯盏添加酥油,瘦骨嶙峋的手,仿佛也在灯焰中燃烧,发着微微蓝光。</p><p class="ql-block">听妈妈说过,这里的僧人从不伤害动物,他们崇拜和敬畏连绵无垠的高原雪山,相信每一种动物都有灵性,是度母菩萨的化身,也是森林、河流、冰川乃至花朵和草叶的保护神。</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黎明,雪山渐次发亮。从上到下,光线里的万物呈现出不同层次和秩序:石崖黛青,云岫凝紫,岚气在山腰盘桓,小溪从云杉林中流出,大片的马兰花铺展开淡蓝的毯子,雾淞宛如洁白的流苏……雪山之巅的时空,在夜与昼的交界上,被一缕缕橘红的霞光打开,变得更加深远、辽阔和苍茫。</p><p class="ql-block">我半坐半立在山顶上,静静地观察四周的风景。这时候,一群盘羊走进了我的视线。它们就在我的脚下,距离不超过三十米,蹄子不时踩落一些碎石和残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我站立的角度望下去,能清晰地看到领头的公盘羊,它的头项摇晃着一对犄角,硕大粗壮,骨梭分明,盘曲成半圆状,犹如松树的虬枝老根。我知道那只公盘羊就是家族的领袖,它长得健壮雄伟,浑身充满了力量,尤其那对犄角,在晨曦中闪着金属般的粼粼光泽,充满了阳刚之气。</p><p class="ql-block">盘羊一只跟着一只,缓慢在陡峭的崖壁间踟蹰前行。只要穿过这座雪峰,不远处就是宽敞的阳坡,那里溪流淙淙,草木茂盛,银露梅和沙葱的叶子足可以为它们提供丰盛的午餐。但现在他它们正走在险象环生的羊肠小道上,前面悬崖侧立,风高雾浓,脚下则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水雾弥漫,涛声轰鸣,就连在石壁上旁逸斜出的云杉,也小心翼翼地伸展着枝柯。</p><p class="ql-block">眼看盘羊进入了我追击捕杀的距离。</p><p class="ql-block">我的心嘭嘭跳起来,舌尘上渗出了津液,热血仿佛从心脏开始向四肢迸涌,只在短短的一个瞬间,身体便悬空跃起,箭一样射了出去。我已有了捕捉猎物的经验,不再左顾右盼,觊觎那些膘肥体壮的盘羊,而是死死盯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羊羔。</p><p class="ql-block">我的突然出现,吓坏了正在蹀躞迈步的盘羊,它们一时惊慌失措,纷纷向雪山两侧逃去。但我没预料到,那只雄盘羊只跑了几步,便停下来,慢慢退到一处凸兀的石崖边,把即将掉队的小羊牢牢护在身后。它先是抬起前蹄,啪啪敲击岩石,然后高扬着长有大角的脑袋,朝我对视。那意思像在说:敢伤害我的孩子,我就把你撞进万丈深谷!一一我们就那样对峙着,我向下挪一步,它就向悬崖的边缘抵近一步,而它摇晃大角,威风凛凛向我逼近时,我也不敢做出任何冒险动作,只能往后退缩。小羊被挤在崖石的一个角落,不停地咩咩叫唤着,四蹄来回抖动,身上的皮毛挂满了露珠般细密的汗滴。时辰已经接近正午,我感到饥饿不断袭击我的肠胃,眼睛里的盘羊仿佛闪来闪去,忽大忽小,倏然间折叠成一座白花花的雪山。</p><p class="ql-block">正在我神思恍惚,考虑是否放弃捕猎的当儿,那只雄盘羊突然轮起犄角,将身边的小羊挑了起来,猛地一甩,将它推送到前面的一块巨大的崖石上,而小山羊也似乎明白了它的用意,将那块岩石当做了跳板,耸着身子,腾空而起,蹄子稳稳落在石头上,然后又一次腾跃,飞也似地穿过陡峻的崖壁,爬上山梁逃走了。等我再回头时,雄盘羊已绝决地跳进了深不见底的峡谷……</p><p class="ql-block">那一个午后,我在峡谷的底端找到了雄盘羊。它已经死去了,四蹄朝天躺在地上,因为是高速坠落,它的身体被岩石撞击得伤痕累累,血滴落在长满青苔的地上,像洒了许多殷红的花瓣。然而不知为什么,雄盘羊的眼睛没有闭合,瞳孔放大着,黑亮的眸子似乎还与我对视,但没有敌意,也没有仇恨,满含着食草动物的温顺和哀愁。</p><p class="ql-block"> 6</p><p class="ql-block">星空之下,祁连山只有永恒的沉默和寂静。</p><p class="ql-block">推开时间之门,在生命漫长的链条上,许多动物早已灭绝,只留下锈迹斑驳的姓名,有些早就变成了化石,嵌进了岩石的骨骼甚至灵魂,成了雪山苍茫的记忆。</p><p class="ql-block">而我还活着。</p><p class="ql-block">也许,作为一只雪豹,我的存在,就是宇宙与地球,自然与人类的一个隐喻。</p><p class="ql-block">岁月一天天过去,我从幼年步入少年,又从少年走进青年。</p><p class="ql-block">又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走出家门,来到父母相识相爱的那个海子边,独自在岸边徘徊,凝视、眺望着这里的一切。海子里的水依旧很清很蓝,依旧停泊着雪山、松林如梦如幻的倒影。不知什么时候,有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也悄悄走进水中,在细碎的波纹间摇摇晃晃,忽儿变大,忽儿变小,宛若人类朋友的一张笑脸。</p><p class="ql-block">水边的几丛马兰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我看见有两只七星瓢虫就睡在淡蓝的花蕊之中,相拥而眠,似乎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危险与不测。最搞笑的是那只松鼠,从阴暗的树丛里跑出来,溜到我身后,用小爪子拨弄我长长的尾巴,像是找到了一件稀罕的玩具……</p><p class="ql-block">我伸长脖颈,想再次在水上照照自己的面貌,但风吹起涟漪,除了看见一个模糊的烟灰色轮廓,身上那些优美的曲线,华丽的圈纹,还有那双深沉忧郁的眼睛,都被风荡成了黑色的斑点,什么也看不清楚了。</p><p class="ql-block">我没有父母亲那样幸运,在美丽的海子边,并未遇到美丽的异性。我的爱情还远在天边。</p><p class="ql-block">其实,如果不是再次来到这里,我也许早忘记了妈妈。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可能把所有感情都寄托给了祁连山,它的每一朵雪花,每一条河流,以及松林草甸、飞花落叶,才是我生命历程中永恒的图腾。作为生物链的一环,我们的命运与千万座雪山紧密相连,不可分隔。</p><p class="ql-block">月亮还在头顶。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踩着自已孤独的影子,向白雪皑皑的峰顶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