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石竹花

落霞不飞

　　为了寻找心中的一片故土，这个暑假，我在增城足足住了一个月零五天。

　　增城的气温与南昌、长沙等“火炉”相差无几，用“酷暑难耐”一词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在增城，每天早上一起来，阳光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暴晒，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地面喷发出来的一股股地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马路上，高楼前，小区里，原野外，燥热就像一团团烈火，裹挟着你，追随着你，吞噬着你，你不能出门，一运动，便是汗流浃背，甚至头昏脑胀。马路两旁的景观树，此时也耷拉着枝条，叶子卷曲，似乎被火燙过一样，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恹恹欲睡。

这样的极端高温，对于荔枝生长来说，是一份难得的养分；可是对于水土不服的生命来说，却是一种无尽的折磨。

　　增城是中国有名的荔枝之乡，种植荔枝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增城荔枝一度成为历朝历代帝王们的贡品。我去的时候，荔枝刚好上市，因此能尝到最新鲜的荔枝。

　　增城有我的一个朋友，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望她

　　我朋友告诉我，荔枝最喜欢高温闷热的天气了，只有这样的气候，荔枝才能长得个大，色亮，味美。我突发奇想，问朋友，能不能把增城的荔枝移居家乡，朋友说：“种不了，它会水土不服的。”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朋友还是一个喜欢养花的人，家中院子里种了几样极日普通的花草树木，用来点缀她美好的生活。她说她院子里的很多花卉都很便宜：兰花是山上挖来的，栀子花是闺蜜送的，月季是在路边剪枝插活的，只有石竹花，是她从花卉市场淘回来的。

　　我看那院子里几盆摆放着的石竹花，细碎精致，轻盈优雅，色彩缤纷，从纯白到深紫。多姿多彩，与其他花卉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在这个炎炎烈日的夏天，有一种清新脱俗之感。

　　意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开得正旺的石竹花却渐渐失去了生机，变得萎糜不振了。

　　我心想，大概是没浇水的缘故吧。于是拿来洒水壶，从头到尾，结结实实给她浇了个遍。

傍晚再去看它时，它依然有气没力，仿佛病了一样。

我开始担心起来，它或许过不了这个夏天。

　　朋友说，它可能不喜欢这儿吧。在北方，它活得好好的；在南方，它总是挺不过夏天。看着渐渐枯萎的石竹花，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增城的炎热让我很少出门。百无聊赖的时候，就用读书来消遣时光。前几天读《晏子春秋.内篇杂下》，读到“橘生于南则为橘，生于北则为枳”一句时，感叹橘树的不易，远走他乡的橘树尚且不服水土，石竹花那么娇嫩的身躯，又怎么能抵挡得住南方热浪的侵蚀呢？！它的故乡在北方，她的灵魂也应该在北方罢。

　　书读得多了，就想出去走走。可是这样闷热的增城，能去哪呢？

朋友平时很少出去，除了早上起来买菜，其余时间都在空调房里吹空调。她可以一整天一整天不动。她的慵懒与娇贵就像夏日里阳光下打蔫的石竹花。

增城人选择晚上八点以后出门，实在是因为天气太热，即使八点以后，依然暑气逼人。可是我总想出去感受一下城市的氛围，想成为增城上空的一束星光，一缕空气，一道彩虹。

　　增城市中心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四周是一个很广场。夜幕降临的时候，无数市民会在广场上漫步、夜宵、太极、唱歌、广场舞……

最热闹的要数唱歌了，广场上好几个露天歌舞台，有唱《沙家浜》的，有唱《小白杨》的，有唱《打姑草》的……我喜欢听采茶戏《打姑草》，每次到广场上，我总是一直原地不动地站着，一听就是一个小时。我以为唱戏的都是增城本地人，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宜春人。宜春离我的家乡不远，开车不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那唱戏的几个宜春人，一直在增城谋生活，空闲的时候会自发地来广场唱唱家乡的采茶戏。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同乡的欣喜，便和他们攀谈起来。 “那种家乡的味道，只要一唱，就在心里荡漾开来，无比亲切。”收摊的时候，他们笑着说。

　　忽而想起朋友家那几盆石竹花，想起它日渐枯萎的身影。不觉心生怜悯。“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宜春人想家可以用歌声表达思乡之情，石竹花思归却寸步难行啊！

　　过了几天，我再去看那几盆石竹花，它们竟然枯死了。我告诉朋友听，她却并不感到奇怪，只是淡淡地说：

“还是以前养的水仙好，怎么折腾都不会死，那时候我家孩子爸爸特别喜欢养花，我每天都能收到他给我带来的鲜花……”

朋友缓缓地回忆道，一脸陶醉的样子，让我心生羡慕。

说话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看奥运会的乒乓球比赛，侧着的身子娉娉婷婷，一身浅绿色的连衣裙穿在身上，线条柔美，气质不凡，远远望去，恰似一株院子里盛开的石竹花，再配上大气的沙发，整个画面形成一道优雅的剪影图。

由于逆光，我仅仅扫一眼，那绝美的图画特别模糊。

　　朋友是一名医生，离异多年，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男人。可是他老公却与别人私奔了。她说她爱她老公，也爱这个家，如果老公愿意回来，她可以不计较他的过往，可是那个男人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她，她只好自认倒霉。

她常常会跟我说起他们的过去。 “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相亲相爱呀，他又浪漫，又会赚钱，还带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别人都买不起房的时候，我们家住进了别墅，多好呀！……”

她每次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总有一种特别的光芒，让人感叹不已。

我总觉得她生活在过去，在梦里，没有走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仲夏的酷暑一直持续到八月初下旬才有所收敛。一天，朋友突然说立秋了，我这才发现，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更蓝了，更远了，更寂寥了。四周也好像没有那么燥热了，空气中似乎还有丝丝微风，吹在身上，有了一点点凉爽的感觉。

往年的这个时候，家乡一过立秋季节。父亲就会喃喃自语“秋风一到七月半，放牛牙子守田坎。”如今父亲 去世多年，不知道老家要不要穿秋衣秋裤了？

　　晚上，我和朋友一家人看篮球赛，她突然问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七夕节呀！”我脱口而出。她看着我，幽幽地说：“我想明天去成都，他或许也在成都呢。”

我这才 想起她白天说的话，很多年前的七夕节，她就是在成都与前夫偶遇的。她对那里充满了回忆。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一切都明白了。

“想去就去呗。”我笑着说。 心里却突然觉得这个城市不属于我，这座城市的星光也不属于我。

第二天，她收拾好行旅，果然去成都了。临行前，叮嘱我，记得帮她照看好院子里那几盆花卉。

　　我有一种预感，她的心回不来了，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她走后的第二天，弟弟打来电话。说中元节快到了，问我能不能回家，我说：“回家，一定会回家。”

　　弟弟特别高兴，电话里传来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回家就好，回家就好！我准备了你喜欢吃的糯米酒呢！”

　　临走前，我把院子里的花卉都浇了一次水，仔细看了看那几盆枯萎了的石竹花，她们的确已经枯死了。

我想，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肯定变成了一抔泥土。

　　我想我是该回去了，回去喝弟弟酿的糯米酒，吃妹妹熏的土腊肉，还要去给我的父母亲上坟，给老家后院的映山红培土……

第二天，我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