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十二年了,但每每想起,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泣血。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如他在世的时候,常常闪现在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父亲的怀念愈发与日俱增。昨晚深夜,梦见在老房子里,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把头低低地伏在地上痛哭着,忽然看见父亲站起来走向我,责怪道:“你都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再不能伤心了。”我哭着说:“爸,你受了一辈子的苦,还没享几天福就走了,还病了三年······”我哭醒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我没擦眼泪,就那样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任由思念的泪水顺着脸颊慢慢地流淌着,流淌着······ </p><p class="ql-block"> 我感念天堂的父亲能在梦中与我相见,安抚我这颗忧伤的心。父亲身躯高大,做事稳健干练,六十多岁时仍然容光焕发,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了,但总是整齐地向后梳理成大背头,显得精神矍铄;父亲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无论是新是旧,永远都那么干净整洁;父亲走路永远都是抬头挺胸,大步流星,总是那么自信而神采奕奕 。</p> <p class="ql-block"> 父亲教了三十多年书,听母亲说刚开始不给工资,只记工分,到后来才发六块、十几块,再到几十块钱,我们全家就靠父亲那点工资勉强维持生活。父亲虽然只是个民办教师,但对待工作总是尽职尽责。由于父亲的教学质量高,那些最偏远、条件最差、教学最落后的村小学,学区总会分配父亲去教。</p><p class="ql-block"> 父亲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常常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有时要走五六里,甚至几十里的山路去学校,实在偏远的就住在学校里自己做饭吃,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那辆旧自行车,就成了父亲最亲密的“伴侣”,伴随着父亲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人生。平时不下雨还好,如果遇到雨天,山路泥泞,父亲只能把自行车扛在肩上,变成了车“骑”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就这样不辞辛苦地在风里雨里踏遍了十几所乡村学校。父亲不管去哪个学校,教的总是最难管理、最差的班。放学后,父亲常会把一些差生留在办公室里补课。经过父亲的辅导,那些差生的成绩总会很快提高。父亲还随身带着一把旧的手推子,学校的男生头发长了,父亲就在办公室挨个地推,有的推成光头,有的推成平头,给孩子们理发,也就成了父亲的一项课外任务。</p><p class="ql-block"> 父亲教过的班,每次在全乡的统考中,总能拿第一名或前几名,父亲各种红色的荣誉证书,有厚厚的一摞,我没数过,可能有三十多本,现在还在老房子的柜子里。</p><p class="ql-block"> 我初中毕业的第二年,父亲说他老了,想退休,让我顶替他教书,以后再找机会考教师进修学校。那时候虽然只有七十多元的工资,但我还是愿意去教书,因为我想成为像父亲那样优秀的老师。但学区偏偏又把父亲分到了离家二十多里远的、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里。当时那里不通车,只能步行。开学前一天,父亲说不放心我去,他先去看看再做决定。父亲骑着自行车走了,回来后说:“你不能去,我往去走用了三个多小时,往回走三个多小时,山沟里下过雨,一路全是烂泥。学校在山坡上的破庙旁,几个男老师晚上就回家了,你一个女娃不敢住,无法生存。”听了父亲的话,我也就没去教书。可以想象,在那山大沟深泥泞的小路上,父亲是怎样扛着自行车一步一滑地走进去,又是怎样扛着自行车跌跌撞撞地在烂泥路上走出来的……他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让我去受苦受委屈。父亲平时不善于表达,沉默寡言,但父爱却深深地藏在雨季的泥泞里,如父亲踩下的每一个坚实的脚印,储满了无限的疼爱。</p><p class="ql-block"> 虽然有那么多荣誉证书,可父亲转正的事却一直拖着迟迟未办,每年教师的转正名额中都没有父亲。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毫无怨言,仍然全力以赴地教书。父亲把他的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负责,他觉得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义务。功夫不负有心人,直到退休前,父亲才得以转正。</p> <p class="ql-block"> 时光匆匆,总有一些故事留在记忆中,时常感动着我,激励着我。母亲也常会给我们讲一些小时候的事。那时人们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农村的社员每年劳动一年下来,生产队只分一些口粮,每家每户连一分钱也分不到,每到年关,大人们都为办年货而犯愁。母亲说,有一年寒冬腊月,下了一场厚厚的雪,山上的积雪久久不能消融,眼看就要快过年了,但家里连几毛钱都没有。父亲望着我们天真可爱的小脸,又望了望远处的山脉,他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要出去挣点钱过年。</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家人们都在熟睡中,父亲就起来穿上他那双旧羊毡鞋,用一根麻绳把肥厚的棉袄从腰间系上,别上镰刀,布袋里装上半块黑面饼子,踩着一尺多厚的积雪去深山老林里割毛竹去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母亲在寒风中,几次走到村外的路口张望,直到华灯初上,一个晃动的身影逐渐向家的方向移动,父亲弯着腰,低着头,步履维艰地背着一大捆毛竹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鞋里钻进的雪已经把鞋湿透了,鞋外面结了一层洁白的冰粒,虽然带着棉帽子,但眉毛也变成了银白色的,父亲虽然显得很疲惫,但他还是因为割到了竹子而露出了高兴与满足。</p><p class="ql-block"> 去山里割竹子,要走十几里的山路,要爬几座大山搜寻。那次 ,父亲去山里割了两次竹子,之后把竹子修整后,扎成一把一把的扫帚,再背到三里外的集市上去卖。母亲说一把扫帚五分钱,总共卖了三块钱。父亲用卖扫帚的钱,二毛钱买了一板鞭炮,五毛钱买了祭祖的香表,八分钱买了四张红、绿,黄、蓝写对联和剪窗花的彩纸,又买了几个青萝卜和一颗大白菜,还有油盐酱醋等必须品,最主要的是一毛钱给我们买了一斤那种花纸包的硬水果糖,我们全家人高高兴兴地过了个好年。</p><p class="ql-block"> 很难想象,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不知父亲翻了多少座大山才割到竹子,又是怎样背着沉重的竹子,踩着湿滑的积雪,一步一滑地翻山越岭回来的!每次想到这些,我的眼睛都有些湿润,我的心被一股暖流包裹着。</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生活困顿的年代,父亲用他的勤劳,给了我们幸福快乐的童年,给了我们温暖;父亲买的那几块糖,不仅甜了我们幼小的心灵,也永远甜着我们的生活。父亲一生都过着简朴的生活,从不浪费任何东西,即使后来生活好了,他也不舍得花钱下饭店吃好的,对于吃糠咽菜受过苦的父亲来说,有米有面就已经很知足了。</p> <p class="ql-block"> 由于父亲年轻时长期在外,他也学会了针线活,自己的衣服、袜子破了,都是自己缝补。那年我回去,父亲拿着夏天的薄袜子补,针脚又细又平整。我夸赞他说:“老爸缝得这么好,我都缝不了你这么好。一块钱一双,扔了我给你买新的吧。”父亲说:“补补还能穿,扔了可惜了。”</p><p class="ql-block"> 命运总是弄人,病魔悄悄地粘附在了父亲身上,让我们猝不及防,也让父亲饱受了病痛的折磨。</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病前,身体一直都很好,从未有过大病或住过医院。那年的暑假,我带着孩子看望父母,父亲说有些头疼,我们让去医院看,他推辞说不要紧,是血压低。我们也太大意了,没带父亲去医院检查。当我回家后的第三天,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在医院抢救,我一下子懵了,感到天旋地转,心碎了似的疼痛,眼泪“哗哗”地流着……我走时父亲还好好地送我,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弟弟说是脑梗塞。我一路流着泪连夜坐车往回赶。天亮下车后外面下着大雨,我淋着雨踩着满路的雨水急奔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挂着吊瓶,憔悴的样子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父亲。我泪流满面地走到床前握着父亲的手。父亲见我哭,歪斜着嘴抽搐着吃力而含糊不清地说:“别哭······好着呢······没事······”。大哥告诉我,父亲左半身没有了知觉。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像刀割般地疼痛难忍。怎么会是这样?一辈子走路那么快,那么刚强的父亲,怎么一下子就瘫了呢?我们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一辈子都很要强的父亲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的内心又是何等的伤痛和煎熬啊!</p><p class="ql-block"> 父亲病倒了,这让我们都感到很内疚。我们一直错误地认为,父亲身体很强健,顶天立地,还会撑起我们的家,我们还会是父亲臂弯里受保护的孩子。可是,父亲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猝然倒下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医院住了十八天,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左半身还是不能动。出院后我们找人扎针、按摩、泡脚,父亲很配合治疗,他总是满怀希望,相信自己一定能治好,一定还能站起来走路。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左脚总算有了些知觉,扶着能慢慢向前移动,但还是不能如常地走路。想让父亲恢复,唯一的办法就是多锻炼。</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扶着父亲锻炼走路时,我就是父亲左边的“拐杖”,我慢慢挪一步,父亲在我的搀扶下,跟着慢慢挪一步。每走一步,父亲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气喘吁吁,颤抖着身子艰难地移动。有时候即使他的腿软得迈不动了,整个左半身重重地靠在我的小身子上,他都不肯休息,还要继续锻炼。父亲的右手总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他像个孩子一样显得那么不安和无助,他怕松开我的手自己就会跌倒。我明白父亲这种恐慌心理,我也用力抓紧父亲的手,就像小时候他抓着我的手一样,给他力量和安全感。尽管病魔把父亲折磨得那么软弱无力,但我却总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自信和坚韧,他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站起来走路啊!我一直记得父亲说的最深刻的一句话:“我不羡慕别人有多大的官,有多少钱财,只羡慕别人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能有个健康的身体”,这就是父亲最大的愿望。可是,无论我们全家和父亲如何一起努力,父亲始终都没能站起来自己走路。</p><p class="ql-block"> 父亲病了三年,我们姊妹五个轮换着照顾,但多数时候都是母亲一人照顾。每年收完庄稼,我都要回去照顾父亲。母亲说,每当得知我要来的那几天,父亲就眼巴巴地盼望着,不停地念叨着,不时地看着墙上的挂钟等着我。当我听到那些话时,心里很难受,我知道父亲等待女儿的心情是多么急迫!此后回家,我不会提前告诉,有时快到家时才打电话,有时干脆不告诉他们,到家直接敲门。那时父亲会又惊又喜,慈祥地笑着责怪我没提前告知他。而每次我住一个月要离开时,父亲总会让母亲拿几百元钱,他用能动的右手硬塞在我手里说:“拿着路上吃饭。”“不要,我有钱”“拿上,咋这么倔!” 父亲有些生气地用力推开我的手,我看见父亲的眼睛湿润了。这一推,我感觉到了父亲对我无限的关怀、疼爱和不舍。怕父亲生气难过,每次我只能含着泪手里攥着钱,攥着我们的亲情,也攥着父亲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父亲病重的时候,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只能喂一点水维持。他的嘴唇干裂,嘴里翘着一层干皮,眼眶深陷,二十多天没吃一口饭,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让人不忍心看那瘦骨嶙峋的身体。虽然他早已经说不出话了,但依然神志清醒。尽管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忧虑、悲伤和恐惧,反而显得那么坦然、平静。来看望父亲的亲人都难过地流泪了,父亲却依然祥和地用手比划着安慰别人不要哭。</p><p class="ql-block"> 直到生命的尽头,父亲一直都是那么安详地、静静地躺着,我们都觉得父亲是累了,睡着了。直到姐夫用白纸轻轻地遮住了父亲慢慢变黄的脸,我的心才猛然像被刀刺了一下,眼泪“哗”地涌出来,才相信父亲是真的走了······</p><p class="ql-block"> 远嫁的我没能更多地照顾病床上的父亲,这让我时常感到深深的歉疚。我们总是觉得忙,总是觉得以后还有时间孝敬父母,可当失去了的时候,才明白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只能把更多的眼泪与遗憾留给自己。</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就那样静静地、默默地走了。但他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就是坚强、自信与对生活的热爱。我对父亲的想念,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强烈!愈来愈深沉!爸,愿您在天堂安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