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清香发

闲听落花

文 / 小闲

辞职



有人敲门，是香雪的声音。“护士长，风冉和雨芩找你。”我一惊，这两个女孩已经许久未见。

赶紧起身，去开门。

外面走廊，笑声朗朗。香雪正陪着风冉、雨芩，高兴地说话。

紧挨外科楼后面方寸大小的桂园里，几棵硕大的金桂，已经开始结米粒大小的桂花。散着淡淡的桂香，又混有眼前女孩子头发的香，衣衫的香。好闻的香。

香雪说笑几句就先去病区忙去了。

我将两位女孩子迎进门。风冉拿出一本厚厚的，棕色壳的书：“老师，我们还书来了，帮我们交给带教老师咧。”这是今年上半年她们考职称时借的书，我再熟悉不过。我接过书，知道她们肯定不只是为还书而来。

三人坐下，开始拐弯抹角说起话来。

“你看你们俩，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风冉，你现在在哪个病区？”

我是真心赞赏。两年前，夏天，风冉、雨芩、香雪，三个不同地域护理学院的毕业生，随着当年毕业生大流，应聘到我们医院。三人分到我们科工作。不到一年时间，因为医院要开辟新的病区，并要我去组建，我就离开了原病区，也离开了她们。而她们满一年后，也各自随着医院培训计划，完成工作初期的各病区轮转。

三个女孩二十余岁，皮肤，头发，身形，哪个不是处于人生最妙曼的时刻。在我们学医人的眼里，她们身上每一只细胞都是鲜活，雀跃，美妙的。

风冉是北方女孩，外形却玲珑娇小。

“我啊，在呼吸一科。”

“感觉怎么样？”

“不好。”

好爽利的回答。气氛突然由原来的欢乐转为凝重。我踌躇了几秒。两年前，因为她们才毕业，工作上许多事情动辄就有挑剔想放弃的念头。我曾劝她们，不要轻易说不。不要说自己不行，不能，不要。除非实在撑不下去了。难道风冉真的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谁又得罪你了？”

她毫无顾忌：“还有谁，护士长呗！”

“护士长能对你怎么样？”

“我每天都觉得窒息，每天都不想上班。”

我眉头轻蹙。窒息这个词，医学上是濒临死亡之前的一种状态。让我想起自己职业生涯中那些困难的时刻。那些时候也面临过工作上感觉难以承受的压力。晚上睡不着，夜里做噩梦，早上没精神。也不想上班，心跌进无穷无尽的漩涡里去。

呼吸一科护士长的严厉众所皆知，但她工作上的努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前一段时间，护士长例会上，她们病区上半年各项工作指标都是名列前茅。护理部还夸赞护士长虽年轻，但带领团队有方，团队依从性也特别好，特别容易出成绩。

我笑：“她是优秀的护士长，怎么会让你窒息？”

风冉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眼睛盯着办公室墙上的一轻幅画。这幅画是我几年前初学国画时，我的国画老师送给我的一幅白梅。从原病区带过来，又挂在新办公室墙上。每天抬头就能看见。梅枝缠绞，梅朵雪白。

风冉说：“我最不喜欢她十天上班有九天半都摆着一张脸，好像我们都欠她二百文一样。什么事情说着说着就开始用教训的口气，整天动不动什么小事就训训训，罚罚罚。”

我有点吃惊，严厉和凌厉是两码事啊：“她对所有人都那样吗？”

“当然不是，她的尖刻易怒只会针对我们。年轻的护士，基本口气都不好。你不知道，我经常吃不好，睡不好，难过得不得了。其实我知道自己犯不着。”风冉的神情非常生气，又无奈。

我停顿片刻，不再言语。

感觉她情绪缓解了几分，我又问：“那钱呢，听说呼吸科绩效还是挺高的。”

“钱倒是还可以，我还满意。工作忙，忙有所得。但我必须天天在那煎熬，我受不了。”

我还是为她们护士长辩解：“你说呼吸科每天七八十个住院病人，护士长每个人说一句话就要说七八十句，不谈治疗，各种问题也够她操心的。对病人笑天经地义，对家里护士估计实在笑不出来了。”

想了想，我又说：“她那么年轻，和你一样，有可能排解压力的能力欠缺。你看你，不是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嘛。其实我知道你是个爽直的人，并没有什么心眼。”

风冉眼睛还是盯着那幅白梅，小声咕噜了一句：“好美的一幅画。”脸上就看不出其它表情。

雨芩在旁边说话了，带着浅浅的笑：“老师，我们是告别来的，我和风冉都已经提交辞职报告了，我们过两天整理好东西就走。”

我看着雨芩，雨芩辞职我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但没有想到风冉会和她同时走。原来，女孩子们不是来和我商量的，只是来和我告别的。

我仍不死心：“风冉，你最后可以选择合适的病区定科啊，何必一定要去辞职呢。”

风冉坐在椅子上，小脸充满了倔强：“我不快乐，就陪雨芩辞职了。正好有了一点积蓄，先休整一段时间，再去找新的工作。”

蒙骗



雨芩每说一句话，都要浅浅地笑一下。她这么一笑，人的心突然就柔软起来，说话也同她一样细致了，生怕一不小心会伤了她。

到科室没几天，她就悄悄告诉我她的恋爱史。

早春，雨芩实习城市著名的烟渚风景区，游人如织。雨芩和同学赶着看樱花。

仰头拍照时，雨芩颈上红色丝巾落了。一阵风吹来，丝巾在草地上打旋。雨芩追着丝巾。那天的阳光一定是暖的，照着她明艳的脸，柔顺的发。一直追到一位男孩的脚下。好帅气的男生。男孩将丝巾拾起给她。双目相对时，雨芩一定红着脸羞涩地笑了。

到湖中心凫渚看野生的红嘴鸥。男孩恰巧排在雨芩的后面。几个人一起上了一艘游船，一起爬到游船的最上层。

湖面上飞翔着许许多多红嘴鸥。雨芩忘记带面包屑了，男孩分给了雨芩她们一些。雨芩开心极了，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面包屑。红嘴鸥那天肯定很忠爱人群中美丽的雨芩，许多次俯身去叼啄雨芩手中的面包屑。男孩捕捉到了她和红嘴鸥许多合影时灿烂的笑脸。

从烟渚回来，雨芩和男孩就相识更深。就成了恋人。

两个人的身影走遍了雨凤实习城市的所有街道与小巷。雨芩给我看的男孩给雨芩拍的所有照片中，女孩与她实习的江南城市的风景极为相洽。

实习结束时，男孩就顺理成章带雨芩回到自己的家乡。雨芩应聘到我们医院工作。

男朋友对雨芩极为呵护，每天下班几乎都会在住院楼下等她。雨芩身材颀长，喜欢穿长裙，裙摆缀满了一位恋爱女孩的幸福秘诀。雨芩蹦蹦跳跳下楼去。或去男孩的家里吃饭，或和男孩出去玩。男孩的母亲在本地机关单位工作，父亲在国企。父母亲对雨芩这样未来的儿媳非常满意。

恋爱中的雨芩，脸上更添一股娇艳，每天洋溢着幸福的笑。

那一天我在区卫健委开会，突然手机响了，是雨芩。雨芩一改平时的温柔笑意，急急地说：“护士长，我要请假，下午不上班。”

“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嗯…嗯…”

“快说呀，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隐隐觉得雨芩有什么事情瞒着。

“我男朋友犯了事，要被判刑，没有几天呆在家里了。我下午得陪他，这两天我都要请假陪他。”

我的头“嗡”的一下响起来，这事得好好理一下。一位远离家乡，追随男友，刚刚工作两个月的漂亮女孩，满怀希望追求想象中的爱情生活，现在却准备请两天假去陪那位即将入狱的情郎。

中午我见到了雨芩。她不惊不燥，依然笑。我开始细细盘问她：对方多大年龄？什么学历？具体干什么工作？有过什么过往？

雨芩一一道来。原来这男孩比雨芩大两岁，初中没有毕业就和自己干工程的叔叔出去，在雨芩的实习城市打工，遇到雨芩后，被雨芩的美貌吸引，从此一心对雨芩好。男孩给雨芩买了好多衣服、饰品。雨芩觉得对方豪爽，能给予物质上的享用，就一心跟了男孩。

男孩曾经告诉雨芩，他有过一年的入狱史。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打架斗殴。雨芩竟没有在意，欣然接受了男孩所谓的豪气。

这一次是男孩受他哥们的叨扰，为了牟利，私自开具工程合格单。被检举。

我斩钉截铁告诉雨芩，这个她结识半年的男朋友是不能成为她结婚的对象的，要她考虑是否需要离开他。并将情况告诉告诉雨芩的带教老师。雨芩听了我的话，下午正常上班，并没有去陪她的男朋友。雨芩说，不知什么原因，男孩又告诉她，一个人月以后他才被正式判刑。

雨芩再也不像以前，一下班就急着下楼。她开始磨磨蹭蹭，一个人悄悄去宿舍。她把男孩送给自己的东西都打成了包，要还给了对方。她似乎幡然醒悟，觉得男孩根本不是她想追逐的爱情对象。

男孩意识到什么。他会准时在下班时到科室至宿舍的路上等她，在宿舍的楼下大声喊她，直接跑到宿舍楼上去找她…雨芩怕闹开了脸上不好看，每一次都拗不过男孩的追求，低眉顺眼地同男孩出去。惹得同宿舍的风冉直接对雨芩骂开了：你真软弱，你怕什么，你出去就不要回来了！

雨芩终于做了一次坚强的人。一个周末，雨芩要带教老师陪她到男孩的公寓楼下，她要还清男孩所有的东西，当面和男孩做一个彻底的告别。带教老师在楼下等。一个小时过去了，雨芩还没有下楼。带教老师打电话给雨芩：

“你为什么不下楼？”

“老师，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他不让？”

“姐，雨芩不回去了，她是我女朋友。我喜欢她，爱她，离不开她。你放心，明天早上我送她去上班……”是男孩抢过电话的声音。

带教老师拨通了我的电话，告诉我一切。我和她说：回去吧，那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办呢。让她自己解决问题吧。

一个月后，男孩入狱。

入狱那一天，雨芩笑着告诉我：“他出狱前，我会离开。我会将他删除得一干二净。”两行眼泪却流下来。

我替雨芩擦去眼泪，抱着她。雨芩只是用笑表达各种感情。开心时笑，忧伤时笑，不知所措时也笑。

两月前，我到她轮转的科室看望一熟人。她正在病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我在身后喊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她看见我，开心地笑了，眸子里闪着惊喜。一缕头发耷拉在额前，掩饰不住她青春的美。

失恋

开车去上班。在单位门口看见香雪。

人群中一眼就认出香雪。

夏天，她会穿小黑裙，戴白色珍珠项链，露出天鹅颈脖子。

秋天，她着长长的风衣，披着长发，踩着高跟鞋。身后，秋风吹起了满地的落叶。

冬天，她绝不会穿臃肿的羽绒服。里面可能只是一件白衬衣，裹一件厚厚的大衣。一路小跑着冲向电梯间。天那么冷，不怕冻。

春天，她更是花枝招展。

她看不见我。我每一次从车子里向外看，都能感受到她萌动的青春气息。她毕业后在我原来的科室，现在轮转又到我现在的科室。

香雪家庭优渥。听说她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就送她一套房，房子在她上大学的城市，离学校不远。因为父亲心疼女儿住集体宿舍。毕业后房子没有处理，租给了周围学生，她一学期去收一次房租。

车子是上班第一年，父亲给她的生日礼物。有一次我站在医院门口，一辆黑色红旗轿车在我身旁缓缓停下。车窗摇下，是香雪。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人儿，开着一辆黑色大型红旗车，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反差。她说她就喜欢红旗车的中国元素。

她开始和同来的风冉、雨芩住一宿舍，后来搬出来在医院马路对面的小区租了房。每天跑过来上班，下夜班休息就开车回二十公里以外的家。她母亲在家，父亲常年在外。

我喜欢看她说话。她生得巧，裸露在外的面颈、双手的皮肤极为白皙。现在都流行小脸，她偏生了一张略大的脸盘，宽额头，尖下巴。眼睛大，眼白淡青色，瞳仁黑漆漆。鼻子挺直。红润的嘴唇略厚，说起话却吧嗒吧嗒说个不停。静坐在那里，则像刚刚完成的一幅颜料未干的人物肖像画。

她对我毫无顾忌，什么事都告诉我。

前一段时间，她和我说：“姐姐，我失恋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他不要我了，他提出的分手。”

我笑：“你这么好看，他为什么和你分手？”

“他很优秀，外科医生 ，工作忙，没有时间陪我。他家里穷，没有钱买房子，我父母也不高兴。但我父母答应，只要我们好好谈，我们家可以解决后顾之忧。我们经常闹，都分手好几次了。”她啰啰嗦嗦，没有说出一个实质性的分手理由。

“那你们每一次谁先提出分手，谁又提出和好？”我又问。

她羞然一笑：“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她。反正这一次是他，坚决要分手，说不合适。”

我又笑：“这么闹腾，我也觉得你们不合适了。分就分呗，正好重新整理情绪，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她哭丧着脸：“不行啊，姐姐，我想他，我忍不住要打电话给他。”

我假装严肃地说：“忍，死命地忍，忍不住也要忍。既然你觉得憋屈，既然父母也不高兴，既然是对方提出的分手，必须忍。”

我却忍不住看她。眼泪从她那好看的眸子里流下来。年轻真好，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自己想，自己爱，自己踌躇，自己迷茫。可以哭，可以闹。

过了几天，我问她恋情怎样了。她说姐姐你不要骂我，那天我熬不住，打电话给他了，他竟然说分了就是分了，要我不要再联系他。现在我们真的分手了。

我转头看她，她刚刚睡午觉醒来，从值班室的被子里钻出来。因为失恋，她夜里睡不着，所以午觉睡得特别沉，眼睛还没有睁开。不小心睡裙一侧的肩带滑落，露出结实的半个胸来。她没有发觉，又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嘴张得大大的，看见红红的湿润的舌头，黑墨一般的头发耷拉在胸前。纯洁的肉体显现着青春无限的诱惑力。

香雪失恋后，就经常接到她母亲的电话。看得出来，母亲非常关心她。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总是陷于悲伤之中。但香雪嫌她母亲烦，经常大声对电话那一头的母亲说，不要她打电话。

一天中午，刚下班，我到开水房冲开水。突然发现一中年女人坐在开水房台子旁，台子上放了两盒盒饭。女人像是要准备坐下来吃饭的样子。看见我进来，女人有点躲闪。倒让我有了疑心，不像是病房里病人或家属。就问她是谁，是不是找谁。

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她要找韩香雪，她是韩香雪的妈妈。

我有点吃惊。香雪一直说她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生活悠闲，不用像我们这样整天忙于工作。香雪还有个弟弟，母亲不上班，在家里照顾上中学的弟弟。也不会烧饭，钟点工会每天给母子俩烧饭。可面前这个女人，五官平常，身形瘦弱，衣着也朴素，说话还唯唯诺诺，看不出半点突出之处。我有点怀疑她真的是香雪的母亲吗。

我打电话给香雪，香雪慌慌张张地从值班室出来。一出来就嗔怪面前的女人：

“妈你真是，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不早点告诉我，我已经吃过饭了。”

香雪的母亲有点不知所措：“我不是看你这几天心情不好，不放心你，来看看你嘛！怕你没有吃，还带了两份盒饭，打你电话打不通，总在通话之中。”

我赶紧要香雪把她母亲带到办公室去吃饭，可她母亲怎么也不肯。

香雪又忙不迭地介绍：“这是我们护士长！”

“哦，护士长，不好意思哦，我就在这里吃饭，没事！”

我也不自在起来，好像是不小心窥见了香雪的秘密，赶紧又让人家母女到办公室说说话。

不知道那天中午香雪的母亲是什么时候走的。下午香雪见到我时，有点讪讪的：“护士长，不好意思哦，我妈她认字少，不出门，也不会说话。”

“呆姑娘，无论我们的妈妈认识多少字，有多少文化，她都是我们的好妈妈。好姑娘，去干活吧，你还要准备两天后的全区技能比赛呢。”

风冉、雨芩和我告别的当天晚上，回去后，我一直在书房。作画时想再和两个女孩说点话。打开她俩的微信，风的签名：怎样都行。雨芩的则是：慢慢理解世界，慢慢更新自己。我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一直到半夜，完成了两幅画。

一幅红梅，一幅白梅。

准备第二天要香雪转送给美静和雨凤。香雪接过画后，肯定会抱着我撒娇，问为什么没有她的。我怎么能拒绝一位漂亮女孩的请求呢，明天晚上又会熬夜画一幅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