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九死而犹未悔一老红军贾林清的传奇人生

石绍河

虽九死而犹未悔 ——老红军贾林清的传奇人生 石绍河 我在乡里上学时，时常看到一位高大魁梧、精神矍铄、左耳有伤疤的老人，有时坐在自家木屋前的廊桥上，和邻居谈天说地，有时蹲在屋边的一口凉水井边缘忙碌，仔细淘洗井底泥沙。人们都亲热地叫这位老人为贾伯。 当初，我们以为他就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大爷。一天上午，学校把所有师生集中在大操场，说是进行革命传统教育。随校长走上台的竟然是贾伯。校长介绍说，贾伯是老红军，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跟日本兵拼过刺刀，受到过毛主席接见。今天请他给大家讲战斗故事。校长话一落音，台下掌声雷动。贾伯原来是老红军、战斗英雄。那是一个崇拜英雄、学习英雄、争当英雄的年代。我对贾伯肃然起敬。 贾伯讲的都是他的首长、战友的战斗故事，很少讲自己。他善于用顺口溜来描述场景，如他讲当年群众踊跃参加红军的场面：“扩红一千，只要一天；扩红一万，只要一转。”讲红军困难时期的情况就说：“吃的洋芋果，烤的转转火，盖的黄丝被，背的抓子火。”我至今记得，贾伯说到红军“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巴巴”时，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情景。 学校一月放一次露天电影。贾伯夫妇经常带着小板凳来看。我们都会自觉地把他们让到最好的位置。有一次，看的是红军长征题材的电影，里面有红军爬雪山的镜头，眼尖的同学发现，长长的队伍里，有一个战士背着一口大锅艰难前行。我们知道贾伯担任过粮管员、司务长，有胆大的同学指着银幕轻轻问贾伯，那背大锅的战士是不是他？贾伯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不一会儿，一阵狂风暴雨袭来，那位战士立足未稳，滑下雪山牺牲了。贾伯赶忙摆手：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场上弥散着快活善意的笑声。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贾伯已然作古。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中，觉得有责任写一写这位充满传奇的乡党前辈。一个冬日的上午，我和贾伯的长子贾明贵相约坐在一间临河温暖的茶室，面对深蓝的澧水，一边品茗，一边听他深情讲述父亲的传奇故事。我们一起走进父辈的峥嵘岁月，分享他们的辉煌荣光。 贾伯大名贾林清，1900年10月6日出生于桑植县上河溪乡。父亲贾泰山，身高一米八几，高大威猛，会武功，在茨岩塘、上河溪等地开设武馆，也做些小本生意，和早年赶骡马的贺龙有交往。贾泰山一生乐善好施，助人为乐，嫉恶如仇，打报不平。贾林清从小随父习武艺、做生意，常来往于桑植、龙山、永顺、来凤等地，炼就了健身护身的功夫和强壮有力的体魄。 贺龙、关向应领导的红三军从洪湖苏区突围后，绕道豫西南、陕南回到湘鄂西边区。1933年2月上旬，中央分局在红三军军部驻地走马坪召开扩大会议，作出了发展鹤峰周围苏区和整编红三军的决定。会后，抽调很多红军官兵去做地方工作，发动群众，扩大红军，建立区乡苏维埃。一天，正在龙山串乡做小生意的贾林清，挑着货担走在返乡的路上，被后面几位扩红的红军官兵赶上了。开始，他有些害怕。一起走了一段路，贾林清见这群人有说有笑，平易近人，和平常见到当兵的人不一样，也就放下心来。彼此熟悉后，战士们一边抢着帮贾林清挑担，一边和他拉家常，像亲人兄弟一样。当贾林清得知他们是贺龙领导的红军，父亲生前跟他多次说起过贺龙，知道那是穷人自己的队伍。他想起父亲曾经嘱托过他：到时候去找贺龙。没想到今天就遇见了贺龙的兵，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便有了主张：跟着贺龙去当红军。他把这个想法给他们一说，大家喜笑颜开，当即表示欢迎。贾林清连家都没回，就参加了红军，把货担也交给了部队。 贺龙见贾林清体格健壮，有把蛮力，成熟稳重，做过小生意，叫他去当粮管员。那时，鹤峰、宣恩等边界地区，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红军处境十分艰难，部队粮食全靠外出打土豪或从敌人虎口夺粮解决。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夺的粮食要靠人挑马驮运回驻地，粮管员责任不轻。贾林清自己带头，挑起一百多斤的粮担子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到了驻地，放下粮担，汗都顾不上擦一把，返身回去接落在后面的战士。其他战士受其鼓励，也是尽量多挑多背，每次都顺利完成运粮任务。 红三军1933年初转移到湘鄂边后，进行了一年多的艰苦复杂的斗争。由于夏曦坚持左倾错误路线的领导，有人战斗牺牲，有人被“肃反”扩大化错杀，有人因伤病减员，有人悄悄脱离队伍，部队由九千余人锐减到三千来人。同时，敌人还疯狂屠杀苏维埃干部、红军亲属、革命群众，制造白色恐怖。就在这期间，得知贾林清当红军的消息后，国民党反动派残酷地杀害了他哥哥一家。贾林清清醒地认识到，他已经无家可归了。要报仇雪恨，穷人要翻身做主不受欺负，只有拿起武器，勇敢地跟敌人作坚决无情的斗争。家庭的重大变故，更加坚定了他跟共产党、跟贺龙干革命的信念。他表示：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跟着贺龙干到底。 红二、六军团在木黄胜利会师后，发动湘西攻势，红军占领了永顺、大庸、桑植、龙山、保靖、慈利县各一部分地区，中央同意在这里创建根据地。1934年11月26日，中共湘鄂川黔省委、湘鄂川黔军区及湘鄂川黔革命委员会成立，省的领导机关先设在大庸，12月10日迁至永顺塔卧，1935年5月6日迁至龙山茨岩塘，从此进入以茨岩塘为中心的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大发展时期。在这里，传达了遵义会议精神，制定红军休整、扩红和建立地方党政群组织的政策、方针。红二、六军团立足茨岩塘，出其不意，积极向鄂敌进攻，连续取得了忠堡大捷、板栗园大捷、芭蕉坨大捷。 战斗中，红军受伤人员也不少，除在茨岩塘设立红军总医院，还在邻近的上河溪设立红军附属医院。贾林清因是本地人，已是排长的他被派到红军附属医院负责安全保卫工作。还调派一部分红军女儿队战士到这里照料护理伤员，帮助洗衣做饭。几十位伤员住在红军附属医院，保安团、地方武装不时偷袭骚扰，贾林清和战士们临危不惧，死打硬拼，多次打退敌人，确保了伤员安全。 八月的一天傍晚，暑气逼人，闷热难当。医护人员正在给伤员换药。贾林清巡视一周，见没有异常，便抽空去洗澡。就在此时，一队保安团兵着便衣朝医院猛扑而来，门口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摸掉。医院顿时混乱起来。在澡堂里的贾林清，感觉外面不对劲，穿条短裤、光着上身就往外跑，敌人已冲到面前，他顺手抄起一条板凳，凭自己的功夫，一通竖劈横扫，左挡右拦，一下子撂倒六七个敌人。撂倒一批，又上一批，不知撂倒了多少敌人，自己最后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中。幸好其他红军战士及时赶到，打退了敌人。 贾林清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作了一些紧急包扎处理，几位战士便用农家竹篾垫包裹着他，用绳子捆住，放上担架，抬着连夜往茨岩塘红军总医院送。医生一看，很是吃惊：贾林清侧背一道伤口最为严重，犹如血盆大口，肠子从伤口中流露出来，已经砍断破裂，必须马上手术割掉缝合。医生急中生智，叫战士宰杀一条土狗，取出一截约七寸的狗肠，移植缝合到贾林清断肠上。手术后，贾林清度过了危险期，身体慢慢好起来，经过两个来月的治疗休养，他康复出院，不久就随着部队开始战略转移，进行万里长征，最终到达陕北。 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爆发后，日本帝国主义开始了全面侵华战争。1937年8月22日，红军主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下辖3个师，红二方面军所属部队和陕北红军二十七军、二十八军、独立一师、二师、赤水警卫营及总部特务团一部分编成八路军120师。9月2日，120师在庄里镇举行抗日誓师大会，东渡黄河，开赴山西，坚持华北抗战，点燃了华北的抗日烽火。 贾林清随部队来到了山西，担任侦察排长。一天，他带领几名侦察员深入前线侦察，返回途中，与小股日军突然遭遇。短兵相接，情急之下，贾林清拔出背上的大刀，迅速冲向敌人，连砍带削，接连砍翻几名鬼子。一名日军军曹挥着武士刀咆哮着朝贾林清脑袋劈来，贾林清头稍稍向右一偏，用尽全身力气把大刀刺进军曹的胸膛，自己的左耳耳廓被军曹的军刀削掉了，肩膀也受了伤，又一次倒在血泊中。小股日军被消灭，贾林清由同去的侦察员紧急送到师部医院治疗。 伤愈归队时，贺龙师长特意请他吃了一顿饭。饭桌上,贺龙看着他左耳的伤疤，幽默风趣地说:“贾林清,上次敌人把你肠子砍断了没死,这次敌人又把你耳朵削掉了也没死,你真是一个砍不死的‘疤耳朵’。是条英雄好汉,阎王爷都怕收你嘛!”从此，他在部队里落得个“疤耳朵”的绰号。 贺龙见他多次受伤，便把他留在师部当司务长。有一次，他带着几名战士出去筹粮，路上遇到日军飞机轰炸。他们赶忙跑到一颗合抱粗的酸枣树下躲避，也许是敌机发现了目标，朝酸枣树俯冲而来。一颗炸弹在酸枣树前爆炸，形成一个大大的弹坑。硝烟未散，贾林清左右手拎着身边两名战士，一起迅速跃入弹坑卧倒。与此同时，敌机的一颗炸弹扔到了酸枣树梢，大树连枝带干炸成碎片，树下几名战士也牺牲了。一些四散的弹片击中了贾林清的后脑和身上，他再次受伤。获救的两名战士把他送到医院包扎治疗。 过了几天，贾林清觉得伤口不流血也不痛，是些皮外伤，认为没多事，便出院回到师部继续干他司务长的活。不久，他和几名战士出外运粮。走着走着，身上燥热起来，他感觉后脑伤口发痒，隐隐有什么东西蠕动。用手一摸，是几只白白胖胖的蛆虫。他知道自己伤口化脓长蛆了。再一摸，有根像尖刺一样的东西咯手，他觉得碍事，咬牙用力霸蛮一掰，‘咔嚓’一声掰断了。原来是根折断的小骨头。贾林清大叫一声，晕死过去，一直昏迷三天三夜。他在后方医院治疗一个多月才康复。可谓大难不死！ 贾明贵讲到这里，我的心里也“咔嚓”了一下，有深深地痛感。贾明贵说，父亲身上有14处伤疤。他有一次和父亲到桑植铁合金厂去洗热水澡，看见父亲侧背那道伤痕暗红暗红的，可以放进两根指头。他激动地围着茶桌边说边走：我们的父辈生命力多么顽强，简直不敢想象！ 新中国成立后，贾林清先在长沙荣校学习，后回到家乡桑植县，在县民政科工作，负责筹建桑植县朱家台烈士陵园。贾明贵告诉我，现在那里的几株参天大树，就是他父亲亲手栽植的。 贾林清虽在县城工作，却把小家安在上河溪。退出工作岗位后，更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定居乡下，从不居功自傲，过着平静安定的生活。很多乡邻根本不知道他那些大难不死的传奇故事。他老来得子，经常带着儿子出去玩耍。认识他的人见面打招呼：“贾伯，带孙子玩？”他乐呵呵地答：“不是孙子，是儿子嘞。”他家附近有一眼清冽甘甜的泉水，街坊邻居都去那里接水喝。为了让大家喝上干净的山泉水，他掏钱在旁边修砌了一口青石围栏的水井，把泉水引进井里。他每天都要把水井仔细淘洗一遍，里里外外搞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井沿放置一把带柄的竹筒舀子，供邻里和赶集的人方便取水。离水井不远的塔坪边，他特意摆上几把木椅，夏天，木椅上还放上大蒲扇，让人们边喝凉水边小憩歇脚。久而久之，“到贾伯那里去喝凉水”成为街坊邻居的口头禅。上河溪一位成功的企业家肖女士，听贾明贵说我正准备写他父亲的故事，给我打电话，说她当年怀孩子的那个夏天，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喝贾爷爷家水井的凉水，那水太好喝了，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妈专门去贾爷爷水井给我装了几瓶，带进城来。我放在冰箱里，不时倒上一杯，甜爽到心里了。 贺龙受到迫害时，他在街上看到贴出污蔑贺龙的大字报，说贺龙是大土匪、大军阀。他气愤地上前撕下大字报扔在地上，对围观的群众大声说：“如果贺龙是土匪、军阀，我们这些跟着他干革命的老家伙都是土匪、军阀。我跟着贺龙十几年，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老子才不信这些鬼话、屁话！” 1987 年12 月17 日，贾林清走完了充满传奇的一生，追随他的首长、战友而去。临终前，他拉着儿女的手叮嘱：你们一定要听共产党的话，跟着共产党走。 贾明贵说，这是一个红军战士，一位仁慈父亲留给我们兄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家的精神财富和传家宝。我时刻牢记并践行着。我看见他揉着双眼，有泪花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