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在潭湖边

彭爱明

<p class="ql-block">我老家,就在潭湖边。潭湖不是一个自然湖泊,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兴建的一座水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修丰杉公路之前,从南丰到新城(黎川古名)有条古驿道。它始于南丰城,途径沧浪、乾昌桥、宜古坳、庄上、漈山灶(今漈头岭)、梅源,终于新城。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沿着这条古道,从新城梅源入境南丰,并盛赞他在南丰看见的第一道景观——漈山灶瀑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官道上的石头路、石亭依稀可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66年,在这个地方筑起一条拦水大坝,建成一座集雨面积44.3平方公里的中型水库——潭湖水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村庄上与潭湖仅一山之隔,最近处约三里远。从村前的黄洲桥出发,走过长约二里的庄坑,爬上五龙寨(邻村寨里村因此得名,它是商人旅客的必经之地,自古此地多出土匪),浩淼的潭湖水便呈现脚下。沿五龙寨山脊走一里左右,便到达潭湖坝上。我村也卧于东边的鹫峰山山脚,是沧浪水发源地之一。鹫峰山余脉之南为圣告石村(现已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圣告石村海抜约五百米,因村前有块巨石酷似寺庙里的圣告石卜具,故村名曰“圣告石”。站石前,西南而望,一块碧蓝如翡翠的潭湖水尽收眼底。发源于此的水流汇聚漈头岭,与村下的黄家村形成一个一百余米落差的瀑布,被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探险家、旅行家和文学家徐霞客称之为“漈山灶瀑布”。这条溪流流经夏家桥、丰港、乾昌桥,汇入沧浪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徐霞客游记·江右游日记·七》对圣告石山下的漈山灶瀑布作了详细的记载。文章叙述大致如下:漈山灶是一个被四山围绕的山窠。徐霞客从村子走出几十步后,地势下降,同时他听到瀑流飞溅的轰鸣。接着漈山灶瀑布就在他的脚下展现,飞悬数百尺。顺着三百多级的石级盘旋往下行走时,漈山灶瀑布彷佛跟着行人。徐霞客观赏后叹为观止,“乃知五泄、麻姑之名,以幸而独著也”。言下之意,如果此处能为世人所知,那肯定将名动天下。如今,这些地方已物是而名非,徐霞客在南丰最先踏上的这个地界依旧默默无闻。但我们仅从圣告石、漈头岭现存的参天大树可以推断而知,当时圣告石、漈山灶的植被非常茂密,水资源非常丰富,因此漈山灶瀑布才如此壮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年,筑潭湖水坝时,有几个选址方案,其中方案之一是在沧浪村筑坝,另一方案是在黄婆港村筑坝。两方案均被县政府否认,理由是寨里大队这边人多田地平坦肥沃,而增加的水域面却不大,不划算。当然,历史是不能改写的。假如当年无论在沧浪村或黄婆港村筑坝,那整个十八都、十九都全被水淹没。我家也移民了,如今的我村也早已沉浸于汪洋湖水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地缘之故,我自小与潭湖水库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是吃潭湖鱼长大的,长辈的讲述和我自己的切身经历,令我对潭湖倍感亲切。岁月悠悠,那潭湖水,总在我的心底荡漾。</p> <p class="ql-block"> 长辈们口述中的潭湖过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65年9月25日,潭湖水库工程破土动工,古城公社启动移民安置工作。潭湖、丰港两大队163户共812人需移民搬迁。他们大都选择就近原则或投亲靠友。当时没有汽车搬运东西,靠的是肩挑。他们须把家中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谷箩围搭、农具家俬、砖头瓦片、梁柱椽木,一挑一担地跨河流、越山岭,搬到目的地重建家园。在那个年代,每户150元的搬迁费,似乎是一笔巨款。但大家精打细算,能省就省,凡能搬走的都搬走。因寨里大队离得最近,搬迁方便,成为大多数人的首选之地,所以搬迁过来的达31户共170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当天热午饭后,我村全堡人在石岭上歇凉时,或天冷晚饭后,在李家大屋围炉烤火时,搬迁来的老辈们总是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他们老家的经年往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世外桃源般的村落 </p><p class="ql-block">尼古坳、乾昌桥、潭湖一带,山青水秀,鸟语花香,是安静而朴素的美丽村落。“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村子的四周环绕着一座青山,连绵不绝。山上古树参天,山下鱼米飘香,屋前果树成行。村庄依山傍水,一条迂回曲折的小河从村口流过。小河水流平缓,清澈见底,绿如碧玉。据父亲讲述,他十七岁那年,在五龙寨山上铲松油,累了坐下抽旱烟。开始以为坐在一根倒地的枯树上,后发现不对劲,屁股下始终冰凉凉的。爬起来一看,毛骨悚然,原来坐在一只大如斗的菜花蛇身上。蛇喜欢栖息阴凉潮湿之地,可见当地的植被之繁茂。“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像晒东西的竹匾之大的松树、荷树、槠树、枫树、檀树……密如秤上的秤星。这些大树,后因造井冈山铁路时,被砍代做了枕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吴屏翰”的汤氏三进士 </p><p class="ql-block"> 凤翔峰下的乾昌桥,有一座四厢进的大院,方圆三、四里。这栋老屋是清朝重臣汤藩的故居。汤藩,乾隆丁未(1787)进士。户部主事,迁员外郎。嘉庆戊年(1798)充河南副考官。他学识渊博,以清政廉明闻名。他晚年书法自成一体,今白舍古竹村刘氏公祠保存了一块匾额“古稀鹿宴”,是他为刘绍贵七十二岁寿辰冠书题写的。汤藩重视后代教育,两个儿子先后考中进士。仲子汤云松,道光二十年(1844)二甲进士。道光二十四年(1844),任四川主考,后转御史,擢升给事中。现南丰城的“上谕亭”,就是咸丰年间他首倡捐款重新修缮的。他还为八大山人临摹王羲之的《兴福寺半截碑》题词,可见他不独是个贤臣能吏,而且文学造诣深,书法盛名。幼子汤云林,道光十六年(1836)年进士,道光癸卯(1844)连捷武甲进士第一名,皇帝钦点武状元。如今,移民到周家村的汤氏后人汤祖国的老屋神龛上方,嵌有一块巨匾额“三吴屏翰”。因汤藩父子曾在吴地为官,且政绩卓著,故朝廷赐匾额,以示嘉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尸骨遍山的凤翔峰 </p><p class="ql-block">1933年8月底,国民党开始对中央苏区发动第五次“围剿”。中央红军与国民党陈诚所部三个师在凤翔峰一带(乾昌桥、凤翔峰、狮里岩、鸡笼山)进行了三次战斗。整个凤翔峰战役,在国民党军队人数、武器的绝对优势下,以红军的失败而告终。但战斗的惨烈残酷是无与伦比的。据爷爷辈的人讲述,战后的三年里,我村的黄坑、庄坑、高岭、毛仔坑等几坑稻田,只要一下雨,流到田里的尽是血水。尸体随地掩埋,多年后,整个五龙寨一带,晚上随处可见“鬼火”(磷火)。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我村几人在筑潭湖坝,打完夜班回家睡觉。路过下沙洲的一个竹仔蓬时,亲眼看见十几米远的港背,挂着一盏二、三十厘米大的“鬼灯”。它散发着刺眼的绿光,竹仔蓬里发出“苦哇苦哇”的哭声。大家认为撞见了活鬼,没命似的逃。红米叔因年纪大跑不赢后生,吓得大病一场,头发全掉光,差点病死。当年战斗时,我村十几岁的少年,均被征为挑夫,走在国民党队伍中间。子弹不时地在耳边“啾啾”飞过。村里的少年沒经过如此场面,吓得往水渠里滚。国民党的军官便用枪撞击他们,边骂道:“马里个巴子,胆小鬼,起来!”有一次,有个国军团长被红军击毙,在我村的季家山开追悼会。村里也有人亲眼看见过,驻扎在我村的国民党部队中,有个叫张连长的,北方人,人高马大。这人有个嗜好,每次吃馒头时,拉一个红军俘虏,一边用刀划人的后背,一边用馒天蘸血吃。在我村石壁下的半山腰,有二、三十个坟冢,整齐得像菜畦。村里人说,里面埋的都是国民党的士兵。后来,那些墓慢慢被泥沙冲刷了,但我小时候砍柴时,还见过模糊的坟冢轮廓。</p> <p class="ql-block"> 幼小时耳闻目睹的潭湖点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和伙伴们常去潭湖坝下放牛、抜猪菜、水渠里摸石螺。那时,在我眼中,潭湖就像一个小县城,热闹而富庶。管理局、电影院、供销社、医院、发电站、邮电所、小学、露水圩等一应俱全,还有一趟早去晚归县城的班车。一排排的平房里住着几百个职工和家属,农业队、林业队、果园队、水产场、游客中心、管水总站、发电站……那些职工来自五湖四海。我印象最深的人是:开拖拉机的彭众家(那时代人人瘦骨嶙峋,只有他腆着个啤酒肚)、卖鱼看秤的“东瓜”、看山护林的小卓子(外省人,说着我听不懂的南丰话)。一些琐碎之事,如今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庄公围捉鱼 </p><p class="ql-block">每逢春夏交替之际,电闪雷鸣,水库涨水。水库里的鱼会顺着洪水漫进水田里。草鱼、鲤鱼、黄鲶鱼、蛇鱼、沙甲鱼……顺水而上产卵。只要昨天下过雨,今早天没亮,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拿起竹筐,卷起裤腿跑到庄公围、丰家湾一带下田捉鱼。迟禾田里、小水潭中、水渠里有永远捉不完的鱼,不出一、两小时,人人收获满满。大的几斤,甚至十几斤,没有二、三两以上的鱼,大家都懒得捉。偶尔有人在水渠里用鱼藤毒鱼,下游大小鱼翻白浮上水面,束手就擒。我们小孩混在里面拣鱼,大人也不太说什么,因为他们也拣不过来。夏季,我们在稻田里抜鸭舌草时,只要看到大人的脚印凹槽,往里一摸,稳妥妥的一只鱼。所以,那时我们一边抜猪菜,一边腰上绑一个藟仔装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放钩钓鱼 </p><p class="ql-block"> 潭湖水库里的鱼多得数不胜数,难免引得周围村民动歪心思。偷鱼的人很多,记得我村有个人因偷鱼,常被潭湖管理局的人抓去义务劳动。偶尔,隔壁邻居夏桂龙会邀我父亲一起去潭湖放钩钓鱼。下午,他俩把刚掘来的蚯蚓挂在一个个鱼钩上,再把一根根一、二十米长的尼仑线固定在脚盆上,最后把一根几十米长的绳子的一端套牢脚盆。吃过晚饭,他俩扛起脚盆,打着射筒,躲在黄坑一带把钩放在水库里。脚盆放进水中任意漂荡,栓住脚盆的绳子的另一端系牢在湖岸的树上。第二天天未亮,他俩便起床去水库里起鱼。一般十拿九稳,偶尔能钓到十多斤重的蛇鱼。对于那时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的我村人,为了打牙祭,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78年分田到户后,我村再没人去偷鱼了。因为大家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赚钱上,谁还有心思去干那些歪勾当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山人海下港捉鱼 </p><p class="ql-block">1982年的冬天,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干水库。当时我读四年级,每天只须上午上五节课,下午不用上学。放学后,同学们都去看干水库。来到潭湖水库里,浩瀚的水不见了,原先的小港、池塘、梯田、屋基坪一一再现。水库底下一条迂回的港里人山人海。虽天极冷,但大人们一个个穿着短裤,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用网捞鱼。潭湖管理局已先捞了一遍,但剩下不少的漏网之鱼。实在是太冷了,捞到一、两头鱼的人赶快上岸,生怕冻病了,否则得不偿失。他们捞的鱼大多一、二十斤重,以鳙鱼、鲢鱼居多。当我回到家中时,灶边一个两尺来高的瓦缸里装满了腌制的鱼块。原来父亲早就捞到几十斤鱼。那个冬天,我家吃了一个多月的白萝卜炖鱼。</p> <p class="ql-block"> 成年后感受到的潭湖变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世界在变,潭湖也不例外。这些年,在不知不觉中,感受着潭湖的兴衰变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1966年到改革开放,潭湖的职工和家属有好几百人。他们拿着国家工资,住着免费的小平房,算是当时的天之骄子。他们比起邻边的乡民,显得繁华而富庶。改革开放后,很多人不满足现状,开始走出潭湖,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另随着时代变化,企业自负盈亏,逐步脱离国家财政。大环境下,倒逼潭湖管理局对下属单位优化组合。一些人没事可做,不得不另谋出路。潭湖的人口逐年减少,变得越来越萧条,最终只剩下一些上班的职工和老弱病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靠山吃山,靠水吃水。2003年后,潭湖开始大力开发旅游业,着力打造AAA风景区。公路得到扩建,新建旅游码头、游客中心、餐饮部、孤岛黏连、环水库栈道、住宿部、凤翔峰的山门、登山游步道、增购豪华游船画舫……从此以后,因增加了就业,人员又开始回流。全国各地前来旅游的人络绎不绝,整个景区车水马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年我在太源中学任教时,晚饭后常骑车去潭湖游泳、散步,感受潭湖一天天的变化。后调入二中,已有十多年没去潭湖。回家时,也懒得去看,总以为就那样子。2021年,师范同学三十年聚会安排在潭湖。当天,我被潭湖美景所折服,觉得世人称之为“小庐山”,名符其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我们或信步或驻足于曲径通幽的环湖栈道上,码头上杨柳依依,让人心旷神怡。放眼远眺,映入眼帘的是:山环水绕,碧波荡漾,波光粼粼,一派旖旎山水风光。游船画舫徜徉其间,水面激起一圈圈湖晕。这些湖晕夹杂着游人驿动的心荡荡开来,倍感惬意轻松。水绕山湾,船随湾行,山峦、树林倒影于湖滨。郁郁葱葱的群山、苍翠欲滴的树木、湛蓝如玉的天空、丝丝缕缕的白云,和着它们倒影,形成一幅水天一色的山水画卷。一会儿,游艇开到了凤翔峰的山脚下。抬天仰望,凤翔峰似一只凌空展翅、自由翱翔的凤凰,跃然眼前。进入山门,拾级而上,新鲜的天然氧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深呼吸几口。树上的清脆鸟鸣,划破了树林的幽静。保存完好的自然林,让人完全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到迏山腰,一眼山泉汩汩流出,倾泻而下,冲击出一个一米见方的小水潭。山泉旁边,一条巨大的祥龙卧迎八方客。水从龙口喷出,潭中的一条石雕鲤鱼,张口接住泉水。这景,应是“鲤鱼跳龙门”的寓意。侧边竖着一块水泥碑,上面刻有我的好友、原同事王永明馆长的一首诗。继续拾级而上,石级愈发陡峭。接近山顶,豁然开朗。透过高大的树木往下俯瞰,湖水似翡翠、似飘带,山峦似驼峰、似笔架,绵延不绝,如缕如带,伸向远方。到山顶,凤翔峰寺展现于眼前,门前一对石刻狮子驻守两侧。我们预约了擂茶,工作人员煎好了油丸等候我们。班长罗少略等外县同学,一边喝着擂茶,一边赞不绝口:“这次聚会真是值了,没想到南丰还有这么好玩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年3月3日,在原政协主席李履才的带领下,我们《南丰古村落》杂志采编人员,并邀请书法家饶华燊老师、县地方文化研究中心顾建华,一行人走访潭湖,为太源乡专题组稿。我又一次故地重游,沉醉于湖光山色中。景照样美得令人窒息,但因星期天,在整个广袤的景区,只遇见三人,似乎缺乏了人气和烟火,让人觉得空落落的。其中原因是:2021年之后,潭湖水库打造成了全县城人民生活饮用水源地,潭湖水成为全县人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之水。为了保证水质,叫停了旅游。水库周围一带的人都搬迁了,再没有人可以随便进入景区了。</p> <p class="ql-block">伫立潭湖边,不禁恩绪万千。岁月悠悠,沧海桑田。青青古驿道,烙印着徐霞客们的脚印;巍巍凤翔峰,铭记着英烈们英勇不屈的精神。乾昌桥村虽已被淹,但汤氏父子的求学致仕的品行仍在传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古往今来,治水传统与华夏文明相生相伴。往事越千年,弹指一挥间。岁月留痕,一个人烟鼎盛的古村落变成碧水千顷的水库。回首遥望,先前的一缕缕袅袅炊烟化作如今的烟雨迷蒙,在湖面上随风渐渐地回荡,飘散开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