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南京就四个地方--老门东人的视野

刘宁生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此文以《老门东人的视野》为题，发表于新华日报文艺周刊第283期（2024-09-19） 新华日报文艺周刊

现在南京人被问起住哪儿，答案五花八门。江宁，河西，仙林就不说，溧水，高淳，句容，六合，凡是地铁能到的地方都是南京。南京地铁的英文Logo是Nanjing Metro， 不仅带给南京交通便利，也带来“南京大都市” （Metropolitan Nanjing）的概念, Metro的本意。法国人一百多年前先有巴黎大都市的概念，才有了巴黎大都市轨道有限公司的名称，法语缩写为Métro de Paris，英语就是 Paris Metro，“巴黎地铁”。经济学上有个术语叫后发优势，Nanjing Metro，Shanghai Metro, Guangzhou Metro都顺理成章。北京地铁没按这个套路，英语是Beijing Subway，纽约地铁的套路。

小时候，我们觉得南京就四个地方：城北，城南，门东，门西，都被由13个城门串联着的有形和无形的城墙围着。明朝时称作正阳门的光华门最后也无形了，成了地名。13个城门唯独中华门地位最高，影响最大。以中华路为界，中华门以内的东边地区叫门东，西边叫门西，专有名词，中山门可不能以此类推。出中华门过长干桥，都叫城外，中山门这个“城外”可以有。

六十年代父母从合肥寄信汇款，只写“南京城南门东马道街5号“。“城南“两个字其实多余。后来改用邮政编码，最不情愿的是邮差。送了一辈子信的老朱抱怨：原来好好的一个南京门东马道街5号，根本不费事。现在弄出个邮政编码，你家人写成210007唻，到光华门转一圈，还算一个事故。不看邮编，呆子嘛也晓得门东马道街归中华路支局哎。

中华路邮政支局的邮政编码是210006。

城北和城南之间，没有一条沟也没有一堵墙，界划全在人心里。上大学以后，有城北的同学。聊起三山街，中华门，他们说，印象中过了新街口就是雨花台了，每年清明节带着红领巾去雨花台烈士陵园扫墓，就是下一次乡。说这些话的，基本不是老南京。不是父母军队转业留下来的，就是外地来的知识分子。机关，高校，研究所都在城北。城北有自己的教育和商业网点，自给自足，不需要城南。城北自己就是一座南京。

城南自己也是一座南京。既可以独立存在，也可以与城北重合为南京。因为有了三山街夫子庙商业中心，平时不往北走。小学都是就近入学，中学会考，尖子生进城南的一中，三中，五中，六中和一女中。过去从城南考取大学的凤毛麟角。城南生，城南长，城南上学，城南工作，城南成家，城南退休，最终瞑目城南。一辈子没去过城北的老人歹呢，就是城北人说多了去了的意思。

城北人感觉新街口就有点儿城南了；就像城南人感觉鼓楼肯定是城北。所以，城北人能在鼓楼把事儿办了，不必到新街口。城南人能把事儿在新街口办了，很少去鼓楼。

新街口到鼓楼，有点像西方国家城市的Downtown，城市商业中心。比如，体育用品商店，当时就新街口一家，广场东南角。长江南北货商店，中山路长江路口，也是独此一家。只有在这一带，路上行走的城北城南人鱼龙混杂，还夹着不少既不是城南也不是城北的外地人。七八十年代在新街口国营卤菜店排队买南京盐水鸭的，大多是说吴侬软语的人，手上攥着一张两个小时后南京至上海的火车票。南京人抱怨，新街口国卤的盐水鸭都给上海人买走喽，但并不十分认真。城北城南都有自己的盐水鸭品牌店。

城南人到城北，非去不可的理由是坐火车。当时南京公交的主要线路，大多南北向。32路雨花台发车到下关火车站。后来有了南京长江大桥，中央门外建了新的火车站，33路也是雨花台发车到南京站，下关就委屈地改称南京西站。当年城南人就觉得新建的南京站应该叫南京东站。心里头抹不直，我们有自己的叫法，下关火车站和新站。现在的南京南站就证明了当年老南京人的思路是合理的，总有个先来后到嘛。其实，叫新站也有麻烦，就像四年多前命名“新冠”。下面再有新的冠状病毒怎么弄呢？英语叫Covid19，19年冠状病毒。

那时候，大多数城南人过了鼓楼以后大概都没沿途下过车，也记不全沿途站名。所以，城南人觉得，过了鼓楼就到火车站了。久而久之，城北就是离开南京之前经过的地方。我小时候假期回合肥跟父母住一段，都是32路经过城北辗转中山码头，轮渡过江到浦口上京浦线，路过但没去过城北。

那时候在新街口中央商场门口排队，买一毛钱一个的大肉包，前后闲得无聊，一个问：买包子啊？另一个答，买包子！你也买包子啊？其实都是废话，不买包子站这儿逗闷子？

很快进入正题：住哪块啊？一听就晓得是城南人，城北人说哪儿不说哪块。对方碰巧也是城南人，答：城南哎。不带个拉长音的“哎”字就显不出城南人的范儿。用不着把街道门牌号码全盘托出，人家没那个意思。你真要加三个字秦淮区，觉得矫情。矫情事小，引出额外麻烦：不好意思噢，秦淮区是哪块啊？

前面的买完包子，没忘记留下一句热情洋溢的话：我先走，没得事来玩噢。就知道个城南，到哪块去找啊？那时候，城南人的“去”都说成ki，老话。了解汉语史的人知道，普通话声母的j,q,x，来源于古代的g,k,h，或z,c,s。把“去”（qu）说成ki，就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当然，城北人不以为然，说太土，难听死了。我有个大学同学父母是北京人，住鼓楼。当年找对象的条件之一就是要说普通话。他讲的普通话不是城南人讲的那种只憋出个普通话声调的南京普通话。这个条件放在城南就很苛刻。

城南人从未觉得自己的老南京话悦耳，只是觉得亲切好玩，好玩是重点。城南的科班儿语文老师，教汉语拼音声母韵母拼读“学”字是这样的，X，ue，声母韵母单念都对，连起来就成了Xuo，还铮铮有词的念：x-ue, xuo, xuoxi的Xuo，硬是把老南京话“学”的入声改成了阳平。城北人哪受得了？！“上船”和“上床”不分，弄不好出事欸。有时街上听到城南人说普通话，语音和声调都还算准，词汇不是普通话的。比如，跟城北同事说下班直接回家，不去丈母娘家吃饭，甩出一句标准音的“一脚头回家”，城北人肚子都笑岔气了。

在三山街魏洪兴排队买盐水鸭，去得早，鸭子还没有从评事街那头的作坊运过来。排队的有一搭无一搭地刮白，手里头不是一个三红碗儿，就是一个蓝边碗儿，反正都是斩一块钱鸭子。

起头还是那句废话：买鸭子啊？买鸭子！你也买鸭子啊？不买鸭子站这块干么事啊？相互一笑，原本也无恩仇。当时都不递烟。

住哪块啊？门东！你呢？门西！不远。是不远！

没见人答城南的，城北人都在鼓楼鸡鸣酒家对面的马祥兴买盐水鸭，不来三山街。

魏洪兴鸭子店在中华路东侧，三新池澡堂子隔壁。中华路是门东门西的黄金分割线，差别就是过个街的事儿。当然不远。

等了一刻儿，盐水鸭还没来。

家头来人啦？问话的无心打听隐私。那个时候，家头不来人哪家自己斩碗儿盐水鸭吃吃啊？！都是待客。两种情况。一是临时来客没有准备，自家吃的蔬菜总是有的，炒六个鸡蛋凑一三红碗儿，不够到邻居家借几个。你要说炒五个鸡蛋，城南人真跟你翻脸。再斩一碗儿盐水鸭，就拿得出手了。二是早就预备好招待客人，事先计划炒个芹菜香干儿肉丝或芦蒿臭干儿，萝卜排骨汤，得看季节。斩碗儿盐水鸭，就显得不家常了，嘴上还喋喋不休地跟客人说，家常便饭噢，家常便饭噢。

真是家常了，就没得面子。鸭子，是南京人饭桌上的面子。

买完鸭子的没忘了回头打个招呼，指着街对面的方向，一脸笑：门西，没得事来玩噢。门东的那位正在跟营业员讨价还价要腿子还是要脯子，搭颈子还是搭头。端个碗儿出来时，门西的早已无踪影了，摇头一笑：门西？门西大呢！门西就是你家啊？赫是的！他自己也笑。

要不是因为有胜利电影院和长江南北货商店，城南人到新街口坐公交大多是32路，中央商场门口下车，不占那个便宜，还不要说过新街口广场时车上的人都往一边倒，弄不好电车辫子就掉了。耽误功夫。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还要特别小心，脚下的大转盘随着弯度位移，幅度大时像劈叉，小娃儿欢喜得不得了。

到长江南北货商店买东西，33路就划得来。车子路过中央商场和新百不停，绕过新街口广场，向北几十米，胜利电影院门口下，还是四分钱，现在叫利益最大化。往前再走几步就是长江路口的长江南北货商店，哪个多花两分钱坐一站路啊，两分钱不是钱啊？！后来公交车票改成5分钱起价，新街口过一站，就收你一毛。

当然，玄武湖还是城南人眼里的南京，不过不走玄武门。按说，33路中华门上车，玄武门下车，一条直线。步行距离最短。问题是票价一毛。不管是家庭活动，还是学校旅游，门东人到玄武湖，都走解放门。住门东西头的，马道街转大油坊巷，穿过长乐路进钞库街，过文德桥就是夫子庙，路过贡院西街然后南京中医院，健康路邮局门口坐上31路公交，起点站有座位。鸡鸣寺下，6分钱。之前这一段走，真不算很近。

解放门进玄武湖，菱州，樱州，翠州，梁州，一路杏花村。理应从玄武门出来，不走回头路。结果还是回解放门，鸡鸣寺坐31路。4分钱是一回事，玄武门是哪块啊，好像出城唻，不是多绕路嘛。

莫愁湖还是被认为在城南的地界儿，就是坐车尴尬，两头半吊子。中华门到三山街两站路；三山街到水西门两站路，都是四分钱。一般情况下，出马道街转大油坊巷上长乐路，过了武定桥，消防三中队，跟着一女中的围墙走，拐弯之前上个带冲水的新式茅斯撒泡尿。然后直接向北到三山街坐4路，下车还要再走一截子，划不来。所以，小时候莫愁湖去得不多。

门东人，家门口就是白鹭洲。马道街朝东，左转箍桶巷，长乐路过街走几步差不多就是白鹭洲南大门。六十年代以后时兴公园留影，海鸥牌120或135，一百块钱出头，就像现在开宝马一样显摆。大多数去百花照相馆租一个120，永安商场过桥不远就是白鹭洲北大门。懂行的，换个方向到瞻园，也就5分钟步行。瞻园虽小景集中，类似总统府的西花园。照个相，哪个跑到玄武湖啊，费那个事！照完回百花把120还了，直接冲胶卷。

18岁之前，我没去过门西，除非你一定要算上中华路西侧一个叫煤灰堆的小巷子，找王瞎子算命。

1973年的一纸文书，把我分配到地处门西的秦淮区蔬菜副食品公司报到，新桥菜场楼上。二次分配到秦淮区蔬菜副食品公司所属最西北边的彩霞街菜场。第一次从门东走向门西，步行也就三十分钟，但算是历史性跨越。

当时不开心的人很多。邻居周妈妈说，你要在大井巷菜场多好啊，都近。她把“都”字讲得很重。意思是我上班近，她们去行个方便也近。后来我才意识到，在家门口卖菜有多麻烦，幸亏他们把我派得远远的，彩霞街菜场在门东人眼里，都快到水西门了。

在彩霞街菜场工作一段时间后，从马道街搬家到钓鱼台，让我认识了门西的大多数主要街道。钓鱼台，饮马巷，殷高巷，鸣羊街，花露岗，胡家花园，集庆路，牛市，柳叶街，船板巷，上浮桥下浮桥。发现门西跟门东格局相似，也是以东西向的街道为主干道，都是比馒头大的鹅卵石铺路，下雨天骑自行车打滑。上午，倒马桶的街边一字排开；夏日的夜晚，原本不宽的街巷被横七竖八的凉床铺板堵得自行车都不敢骑，推着走，弄不好刮到人腿。

最大的认识提高是，到莫愁湖不一定要走大街，中华路转昇州路是直角三角形的两条边。钓鱼台，船板巷，柳叶街上昇州路，是三角形的弦，进过中学的都懂。

此外，门西比门东大多了，可我觉得没多少门东人意识到这一点。

地理历史人文的得天独厚，八十年代初期夫子庙风光带的重建，把秦淮河南侧改造成了新的食品一条街，再向南延申，新建了老门东景区，新近又添加小西湖景区，连成一条秦淮河风光带。门东焕然一新，成老门东了。小的时候我们并不说老门东。

古人的“凤凰台上凤凰游”，终究不敌现代人的《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门西重现“凤去台空江自流”的萧条。虽然集庆路由小巷子变成了跑多线公交车的主干道，钓鱼台的九三巷依然故我，穿街过的竹竿儿依然晒着外衣内衣，区别是内衣色彩鲜艳，形式也现代化了。

而今，除了重建的愚园，太多的门西文化并没有像门东那样用物质的形式保留下来，更不用说放大。倒是辛勤耕耘的南京老门西文化守望者协会一群人，把《最忆是金陵》和《凤凰台上》两个电子刊物办得风生水起，有了电子版的老门西，才使得门东门西依然相映成趣。不过外地人不大晓得。

说老南京就四个地方，也不是大家都乐意。城墙之内，也有城北城南门东门西管不着的地方。老南京常用城门来指代方位。水西门实际代表宽泛的城西一带，但南京人不说城西，直接说住水西门。光华门通常表示城东偏南一带，中山门是城东偏北一带，也不说城东。中华门和城南差不多是同义词。中央门就不是城北的同义词了，不然挹江门怎么办？

八十年代初回到马道街5号看老邻居，算是由城北荣归城南。问起现在住哪块啊，脱口而出：草场门。老门东人很少晓得草场门，不在传说中的十三个城门之列。周妈妈一脸懵，以为我说笑。一向风趣的她回一句，还养马场呢，不要拿我咂味儿。

那时真没想到最终会离开城北城南门东门西，有不止十三个城门和七十多个名号别称的南京。

周妈妈要是健在，问我现在住哪块，我该如何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