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三坛”皆蜚声

东方笑纳

写在前头 今天中午11:30时，空天瓦蓝，丝云霰絮，气温高达42度。有人调侃地说，上海改名了，叫——“热斯拉岛”。恰在此时，我走过复旦邯郸校区西门，只见人们扶老携幼、摩肩接踵，汗流浃背的等待进入校园。暑假期间，本应是空阔幽寂的校园，眼前却是游人如织，如同这酷热的天气成了爆火的“网红”！不用细看便知，大都是一家两代、三代人携手前来，是上辈的“蓝图”还是学子的梦想，不得而知。总之，他们来了，来抚摸前行的航标、灯塔，来朝拜心中的“神殿”，来寻觅、锁定“明天”的课桌吧！若果不然，仅仅到此一游，看看几座老屋和一幢高楼，就转身离去，又何须顶此“烈焰”，挥汗如雨，吃此般般苦呢？想起梅贻琦曾说过: “大学之谓非大楼之谓，是大师之谓也。”正是过往的一位位大师为复旦奠基、立碑，构建、夯实了“底蕴”，继往开来，才使复旦跻身世界一流名校之列，才成为人们朝拜的“圣地”。然而，参观者浮光掠影，见物不见人。我与复旦为邻，几乎每天都进入校区走一走，坐一坐。偶遇参观者问路或迷茫不知所措，我就主动热情的迎上去，讲一讲我所知道的复旦，每一次都能感受到他们对这“意外”收获的惊喜，我也欣欣然快乐不已。为“邻”的二十余年，关注和“研究”复旦多少用了些功，为名师“画像”、“剪影”，为有心深度了解复旦的人打开一扇窗，于人有点益处，于己老有所乐，也是美美其美也！ 2024年8月7日 “文革”时，已60多岁的赵景深，被打成“牛鬼蛇神”，关进“牛棚”——复旦最小的宿舍里，白天当“牛”——监督劳动，晚上进“棚”——写思想改造的汇报。一天，看管的红卫兵有急事要离开，又怕赵景深跑了，就将其绑在上下床柱上，锁了门出去了。不久，恰好有人找来，一看黑黝黝、静幽幽的，就吼了一嗓子: “有人吗？”屋里的赵景深答道: “没有人！”这人接着说: “你不是人吗？”赵景深应答“没有人”，是幽默一下，还是遭受“非人”待遇，不做“人”也罢，又及觉得“牛鬼蛇神”本就不在“人类”之列了呢？赵景深已往矣，不知所以然！ 在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里，赵景深序列“牛鬼蛇神”，确也不“冤枉”的: 祖父是清朝的官吏，没落贵族家庭；鲁讯活着时，没少骂他、嘲讽挖苦他，斥之为“附马”；16岁就发表作品，译著多达几百万字；他是出版社总编辑，兼任上海大学教授，从1930年开始，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其时已30多年；赵景深头上顶着“作家”、“中国戏剧研究家”、“翻译家”、“教育家”、“中国古代戏曲研究会会长”等等众多“头衔”，是“封建残渣余孽”、典型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监督劳动时，让他写检讨书、思想汇报，却“冥顽不化”，坚持只写“劳动日记”，脊背上挨了一顿藤鞭，依然我行我素，还有点“死不悔改的倔脾气”，这“牛鬼蛇神”，赵景深不当，谁当？这是要有“资格”的。赵景深遭受“非人”待遇，没少吃苦遭罪，但他天性乐观、坚毅，渡过劫波。“君子藏器，待时而动。”“文革”结束后。赵景深又恢象活力，充满激情，执教、研究、写作不辍。文坛、讲坛、艺坛皆蜚声！ 文坛 赵景深祖籍四川宜宾，1902年生于浙江丽水。赵景深16岁就在报刊上发表作品，28岁已出版了35部著作，翻译文学、童话、散文、诗集、小说、民间故事研究林林总总。他是最早将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等翻译成中文的，翻译俄国著名作家契诃夫作品超过百万字。他的著作《中国文学小史》，是当时清华大学唯一指定的参考书。赵景深1922年毕业于天津棉业专门学校，并非科班出身，也没接受过文科大学系统训练，全凭一颗童心和坚持不懈的毅力，在文学世界里自学成才，成就非凡。用赵景深自己的话说: “我对于文学只觉得好玩，日久成为嗜好了。”这正合了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的“书亦国华，玩绎方美”的理念。其一生的译著惊人的超过500万字，是真正的著作等身。可见仅仅“好玩”是不够的，这与天赋异禀又勤奋努力也是不可分的。 赵景深为人作嫁，几乎一生兴办刊物，当了60年专兼职编辑: 1922年任《新民意报》文学副刊编辑，1923年加入由郑振铎、茅盾、叶圣陶、许地山等发起的第一个革命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1924年到湖南第一师范任教，兼任《潇湘绿波》编辑，1925年到上海大学任教授，任开明书店编辑，并主编《文学周报》，1930年开始任北新书局总编辑，直至1951年，长达21年，广结“文”缘，鲁迅、冰心、郑振铎、老舍、郁达夫、茅盾等文学名人，几乎都在北新书局出版过著作，为北新书局赢得“半部文学史”的美誉。赵景深的《文坛忆旧》等几部著作，回忆了与130多位文化艺术界名人的交往经历与轶事，几乎囊括了所处时代所有的名人。赵景深在编辑《青年界》的过程中，一时缺稿，就给老舍寄信，信纸上只写了个大大的“赵”字，并画了个红圈围起来。老舍接信后顿时明白赵某被围，要快发救兵，他在寄去稿件的同时，附了一封带有戏曲味的答催稿信: “元帅发来紧急令，内无粮草外无兵！小将提枪上了马，《青年界》上走一程，呔，马来！参见元帅，带来多少人马？两千来个字，还都是老弱残兵！”真是: 心有灵犀一点通，幽默风趣文坛传佳话。 讲坛 赵景深1924年到湖南第一师范任教，1925年到上海大学任教授才23岁，1930年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授也才28岁。赵景深圆圆的脑袋，大眼明眸，笑眯眯的容颜，胖乎乎福搭搭的身材，为人和气、坦荡，说话幽默风趣，唱念俱来，手舞足蹈，极受学生欢迎喜爱。赵景深给学生讲《中国文学史》中的戏曲史，讲昆曲就唱昆曲，讲京剧就唱京剧，讲地方戏，就唱地方戏。即兴自然，绘声绘色，展现出古典戏曲唱腔、身段、念白，表演得魅力四射，引人入胜，他的课堂“爆棚”，笑声掌声满堂彩。高等学府，为师应是文质彬彬，赵先生殊为异数，假年于今，必是蹿火的“网红”也！赵景深先生古稀、耄耋之年还带研究生，他在淮海路四明里的家，就是课堂、研究室，不管是弟子还是外来求教者，他总是来者不拒。慈眉善目，“弥勒佛”似的笑口常开，讲解释疑各种问题。他培养一大批“赵门”高足，成为有关学科的引领人、栋梁之材。 赵景深家有藏书3万余册，文革中许多“牛鬼蛇神”被“抄家”，而他家当时被“封杀”，得此“封杀”，他的藏书方才“幸免于难”。赵家成了开放的图书馆、阅览室，谁来借阅他都肯，以至不少书“一去不复返”，也只一笑了之。苏兴良教授告知我，为编写《文学研究会史料》，数次登临“赵府”求教，寻找史料。赵先生年近八旬，还攀爬扶梯到上层书柜寻找资料。王骧教授赋诗赞颂道: “文坛巨擘老人星，著作等身至可钦。更有一桩人罕及，藏书肯借见胸襟。”赵景深先生在复旦中文系担任教授52年，是该系任教时间最长的教授之一，也是与朱东润、王水照等并列的十大名师。1986年，赵景深先生的家人按嘱，将2万余册藏书捐赠复旦大学图书馆。2023年，为纪念赵景深先生诞辰120周年，上海市与复旦大学有关领导、部门，在复旦图书馆隆重举办了《书中景深》纪念展。真可谓: 良书盈箧，妙鉴共享！ 艺坛 赵景深先生受郑振铎的影响，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倾力研究戏曲史，取得卓越成就。“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他的《宋元南戏研究考略》、《宋元戏文本事》等著作，是宋元南戏研究的拓荒、开山之作。他拜昆曲名家尤彩云、张传芳为师学戏八年，对昆曲等剧种的历史和声腔源流及上演剧目，表演艺术均有深入研究。他曾与昆曲名家俞振飞合演《狮吼·跪池》。著有《曲论初探》、《中国戏曲实考》、《中国小说丛考》等书，主编出版《谈昆曲》。他被推荐为上海昆曲研习社社长。曾任中国古代戏曲研究会会长，中国俗文学学会名誉主席。复旦校园内流传着一件美谈:1956年为纪念戏剧大师洪昇诞辰310周年，赵景深率领他的家人，在“登辉堂”演出洪昇的《长生殿·小宴》，自饰唐明皇，夫人李希同饰杨贵妃，儿子饰高力士，女儿和内侄女饰宫娥，赢得满堂彩，被美誉为“赵家班”。这是一位雅趣传奇的教授！这是一个美美与共的家！ 文中提及鲁讯与赵先生一段往事，这里也作一说:北大学子李小峰创办《北新书局》，得到鲁迅的帮助，以鲁迅的名望，为其编辑两套丛书，将著作交由书局出版那是鼎力的支持。鲁迅定居上海，李小峰也将北新书局迁到上海四明里6号，一如继往得到鲁讯支持。赵景深时在开明书店任编辑，并主编《文学周报》，1929年妻子不幸病逝，一年后与北新书局总经理李小峰的妹妹李希同再婚，鲁迅专程前去道贺。赵景深不久任书局总编辑。后来鲁迅与北新书局龃龉不断，“稿费风波”闹得沸沸扬扬，鲁迅一纸诉状告至法庭。赵景深时任总编辑，自然脱不了干系，鲁迅翻出陈年旧事，在报刋杂志上对其“讽刺挖苦”，如赵将外语词汇“银河”译成“牛奶路”等等，又因娶了李小峰的妹妹，就“戏笑怒骂”其为“附马”。赵景深既不回应，更不迎接挑战。鲁迅有诗云: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鲁迅《且介亭杂文》等著作照样送北新书局出版。赵景深又是“惟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之人，欣然不断地为鲁迅出版发行一部部新著。据研究史料记载，鲁迅一生的稿费百分之四十来自北新书局。沪上作家周楞伽回忆，1972年与赵景深先生，到虹口公园鲁迅墓前祭拜的情形，说: “赵先生手捧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如捧圭臬，肃立一旁，初看有点莞尔，再看应是真情流露。”由此可知，赵景深先生，对鲁迅是崇拜、敬仰的。 赵景深先生1985年1月逝世，享年83岁，悼念大厅高悬一副挽联:文学家教育家戏曲家家家成名爱国心事业心待人心心心炽热赵景深先生入葬无锡青龙山，墓碑上镌刻:六十余年，培育英才遍世半千万字，著编书籍等身上述两联最能概括赵景深先生，德艺双馨的高尚品格，和一生的卓越成就。“君子处世，树德建言。”赵景深先生“文坛、讲坛、艺坛”皆蜚声，拓展了生命的宽度，又活出了生命的长度，俯仰无悔，书写了一个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