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的夏天

杨一

　　日历上显示七日立秋，也就是说，还有两天，又一个沸腾的夏天要过去了！

傍晚外出返家，薄暮仿佛给阳光做了磨砂处理，日照早些时候的锐利和强势收敛了，与次第点亮却还没形成气候的街灯携手打造了一种哀愁弥漫的氛围。

　　满大街是归家心切的人，各种颜色的单车，摩托车，等级参差的私家车和各路公交车竞相在马路上驰行。你追我赶，迫不及待。“速归”俨然是流动的人和车无声却又气势汹汹的呐喊。不时催生短暂或持续的拥堵和混乱。眼里的众生之态，是仓惶和无序的狼藉。

　　大家都急切地要回到那个灯火煦然，亲情和暖，可以解甲松绑赤膊袒胸释放天性的区域。戒备森严的一整天之后，那里的吸引力俨然已经达到了极限。

　　眼前似乎有秋意了，因为夕阳在暮色中透出的惨淡；也因为城市在太阳曝晒一天之后显露的疲态。但是暑热在打开家门的一刻扑面而来提醒自己：还早呢！摆脱炎热至少还需要两个月。

确实，厦门的夏天，远比日历上的要长。离真正的秋意降临，还要度过若干个骄阳陪伴的日子。

　　移居厦门之前，夏天的概念对于我，无非棉服更薄衫，艳丽换暗沉。故地的夏季，仿佛一位慈祥有余威严不足的长者，最是没有存在感的。从来无需为了抵御她做任何刻意的准备：更换或者维修空调，储存消暑食物和药品，购买薄到极限柔软透气到极限的衣裙裤衫，诸如此类。故乡的夏天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闲适写意，是“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的慵懒安然。较之于其它季节，夏天除了更适宜的体感，更轻捷灵活的体态，还多出一种松弛热烈和此起彼伏的群体活动的欢乐来！

　　我是在三十多岁来到厦门后，才领教了夏季酷暑的威力，真正意义懂得小说里看见的那个说辞：苦夏。

厦门度过的第一个夏天真是苦啊！阳光像是打过鸡血般亢奋，一整天都使出吃奶的劲释放能量，照到所有媒介上都会强烈地反射回来：水面，墙壁，路面。光亮得让你差点睁不开眼睛。斑驳的树影仿佛要被融化了一样颓废。无精打采在发烫的地面上摇曳凌乱。风从皮肤上拂过，仿佛被炉火的舌头舔舐，你需要时刻留意不被它灼烧至伤。薄到极致的衣衫，到像是铁匠刚刚捶打而成的固定在身上的铁衣，湿热如怎样都摆脱不掉的黏皮虫癞皮狗让你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夜晚休息，睡眠被这黏皮虫癞皮狗切成碎片，一片和一片，都浸泡在淋漓汗水之中。

那一年六月到十月，我好像一下子就老了五岁。

　　厦门的地理位置居北回归线偏北约1.5度，为南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常年温暖潮湿，夏季尤其漫长，体感闷热如缚。显然我的厦门第一夏因为缺少经验，也就相应缺少足够的准备，过得是苦不堪言。

其实，所谓准备，多指思想上的，换句话说，就是对夏天本来的样子有一个准确的认知：每逢伏天，就是意味着会被那个又粘又湿又灼人的赖皮狗一直追着走的。你得跟它握手言和，与它携手并肩，跟它如影随形，直到秋风起，秋叶黄，秋凉像圣母一样把你拯救出来为止。

　　一个初夏的早上，我坐单位通勤车去上班，一下车迎头一场大雨倾盆出其不意。缺乏经验的我不曾有防患于未然的准备，能拿出一把未雨绸缪随身携带的雨伞，只得像一个突然遭遇伏击的败将束手就擒。从下车地点到单位区区两百米路途中，一任瓢泼大雨把我浇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落汤鸡。从闷热到骤然凉透的奇妙体验居然让我有了一个不一样认识。

我浑身从上至下，从里到外，从那件红色真丝连衣裙，到内衣内裤，一寸干的布丝都没有，衣裙湿漉漉皱巴巴粘在身上，酷热即刻褪去，凉意顿生。那天恰恰是第一节课，我只好直接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任全身从上至下不断有积水流下在讲台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湿地，同学们看着怪异滑稽的老师一扫平常的尊严，纷纷忍俊不禁。就这样，我以不同寻常的体态，也不同寻常的体感，上完了一节寻常的课。下课回到宿舍，换上宿舍仅仅有的一套衣服————是碎花的一套睡衣，在干爽绵软的布料中渐渐重又回到酷热难耐之中。

　　奇妙的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感谢那场骤雨，甚至，感谢厦门让我痛苦不堪的炎热夏天。

试想，如果我此生不曾离开故乡，领略如此这般的夏季。不曾有刚刚那场暴雨兜头一泼的突然袭击。我对四季，对自然以及对人生的复杂和无常会太缺乏认知，我的人生体验会太过片面和苍白，即便对我故乡太过难得的凉爽，我都不会有正确的认识和感念。其实，说到底，不那么轻松惬意，才是人生的常态，也才是人生应该有的五彩斑斓的色彩

不久前一个外地朋友咨询我关于厦门的宜居指数，我给出的评价居然是：秀丽清新，生活方便，冬不太冷，夏不过热，如此。

我发誓我的评价发自内心！

是的，此刻正值夏天的尾巴。花开似锦点点，绿树成荫处处。蝉声阵阵入耳，蝶舞翩翩逐馥。天蓝若洗，水碧如玉。有湿气，酷热，仍然不失为一个美好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