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蝉鸣

静言

夏天，你常常会听到什么声音？是雨滴落地的淅淅沥沥，是野鸟偶尔的几声鸣啼，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脆响，还是夜晚纳凉人群的喧闹……它们都是夏天如此生动的原因。

但我总觉得，好像缺了一个背景音。它和所有夏天的回忆有关，如今却找不到一丝痕迹。那日坐在家中，周边格外安静，突然想起——原来是蝉鸣。

小时候，天一热，只要开窗通风，便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蝉鸣。孩子们对声音天然有好奇心，于是就地取材，把铁丝围成圈，绑在木棍上，再沾满“无辜”的蛛网，就像手持传说中的神兵利器，肆意闯进田野乡间，追逐蝉鸣。

蝉的颜色和树枝相近，想发现它本不容易，可不管靠得多近，它都“放肆”的叫着，像是为孩子指路。而且小小的翅膀，拖不动庞大的身体，就算惊扰到它，也会落在附近，所以抓蝉轻而易举。

可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还没玩够就天色渐晚。落日和云彩交相辉映，泛出彩色的霞光。远处的人家冒出第一缕炊烟。地里的人拍拍泥土，走上了窄窄的乡路，身旁还有一条摇着尾巴的老狗。

而田间的孩子，一边往家里跑着，一边握着手里的蝉。听它在手中鸣唱，就好像拥有了整个夏天。那时我们离大人的世界很远，没有互联网打发时间。触手可及的自然，是唯一可以撒开欢寻找快乐的地方。

路边的杂草、水中的小鱼、天边的闲云、高耸的大树，甚至脚下的土地，都曾是最好的玩伴。哪怕只是看天，也能不无聊的度过一下午光景。而蝉鸣，不止是自然界的声音，还承载了小时候对夏天的一切美好回忆。

可一到中学，精力被功课占用大半，小说、游戏机和人际交往填满了剩下的时间。自由、放松的心境不再，只会鸣叫的蝉，就变得无聊、丑陋且吵闹。尤其落在近处时，曾经的好奇变成厌恶。

我们努力把它赶走，忽视它的声音。似乎从那时起，我们与童年的自己渐行渐远。不再需要从自然中汲取快乐，和天地万物慢慢断了联系。风声、雨声、蝉鸣声，被耳机阻挡在外，人间广阔的风景，也替换成了小小的手机。

工作后，生活与精神空间再次被压缩。两点一线间，我们每日被禁锢在公交的封闭空间里，没有流水落花的风景和声音，只有人群的吵闹、拥挤。时间长了，难免变得麻木。所以我们慢慢变成一座孤岛，在海中越飘越远。

不愿意听到外界的声音，对人和人之间的沟通也变得厌恶和敏感。这时，就算试着回到真实世界，也因思想的麻痹，很难打开感知万物的“触角”，便不再能听到蝉鸣。童年捉蝉，青年厌蝉，如今念蝉。似乎是每个人共通的经历。

人生路上，世界用成长当“诱饵”，骗走了我们太多东西，但总有那么一瞬间，只有唤回曾经的回忆，才能抚慰当下的自己。‍‍所以我决定去山里，一边再寻蝉鸣，一边找回儿时看星星，吹微风，随意躺在地上，对未来充满好奇和期待的记忆。

再听蝉鸣之前，先看了一路风景。驾车远离城市的钢铁丛林，行至茂林修竹中，恰到好处的湿气和充沛的氧气，冲刷掉一身“班味”。手指从叶梢与树杈间划过，掬一把清冽的水，再远眺天边一片浮云。忽然，山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蝉鸣。那一瞬，蝉音如禅音般清澈、空灵，我不自觉的向林深处走。

人类本能的感知能力，也重新回到身体。草木仿佛在雀跃，风也显得温柔。这才发现，原来听蝉鸣，不仅是身体对自然被动的感知，更是内在心境主动的投射。青年时心中浮躁，才觉得吵闹。但当身体进入舒适、自然的状态，并且找回感知万物的本能意识，再听蝉鸣，当然感动与欣喜。

古人亦是如此。苏轼贬谪黄州，本应失魂落魄，屋外又是一片“乱蝉衰草小池塘”的凋落风景。可他内心是欢快、闲适的。所以雨后他在游赏时才偷笑道：“又得浮生一日凉”。

辛弃疾闲居江西，亦不得志，但挑灯夜行，在自然中徜徉，也用轻巧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抒发了安然、恬静的心境。

年过40，屡试不第，又和情人分别的柳永就没这么洒脱了。离开汴京时一曲《雨霖铃》，第一句便是“寒蝉凄切”，定下了愁苦、悲戚的调子，分外扎心。

蝉“餐风饮露”，没有世俗的欲望，并且一生大多数时间在地下度过，耐得住寂寞，因此文人愿以蝉象征品格高洁。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赞扬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南北朝时期，诗人虞世南也以五言绝句咏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此外，‌蝉漫长的蜕变过程，也被视为复活与永生的象征，刻在大量生活品与艺术作品中。可以说，蝉以微小的身躯和短暂的生命，在中华文明中留下了不朽的文化烙印。

所以再听蝉鸣，我把它当作一场修行。长久地站在自然里，蝉鸣好像越来越静。但不是意识回归到本我的状态，用内心的安定屏蔽一切声音。而是我的精神世界与自然渐渐融为一体，它有时辽阔到不知蝉鸣与风声谁远谁近，有时又入微到共鸣一草一木的喃喃细语。‍‍‍‍‍‍‍‍‍‍‍‍‍‍‍‍‍‍‍‍‍

最终，我与夜一同万籁俱寂。‍‍曾读过松尾芭蕉的徘句：“寂静，蝉声渗入岩石”。当时只觉得美，却始终感受不到诗人的意境。‍‍‍‍但在那个能听到蝉鸣，又内心安然的夜里，我似乎体会到了其中的深意。

2024.8.6. 于南华附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