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最美古诗词六百首之古体诗一百首 第三首：楚辞·渔父 屈原

晨曦

1.屈原与《渔父》

屈原一生两次放逐。第一次是楚怀王时期，屈原出任左徒，政绩突出，受到嫉贤妒能的靳尚、公子子兰的陷害，他们播种谗言，排谤屈原贪功，目无怀王。怀王怒，贬屈原为三闾大夫，后又放逐汉北。

第二次放逐楚顷襄王时期，楚军几次大败，秦昭王又邀怀王武关会盟。屈原认为有诈，反对赴会。子兰与上官大夫却怂恿怀王成行。结果怀王被羁留，身死咸阳。楚顷襄王即位后，公子子兰串通上官大夫屡进谗言，屈原被放逐到蛮荒偏远的沅水、湘水流域，长达十八年，直到屈原自沉汨罗江。从文中“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句看，《渔父》是屈原投江自尽前，自表忠贞与清白的作品。

《渔父》句式不类楚辞，文中，除沧浪歌外，没有一个楚辞特有的兮字词。是不是屈原的作品也存疑问。这篇文章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屈原列传》，文中这段文字是屈原怀石投江前史实的直述，而非引用屈原文章。

西汉刘向编辑中国最早的楚辞合集时，收录了这段文字。但文章末尾，加了渔父莞尔而笑唱沧浪歌鼓枻而去的一段。刘向将之视为屈原作品，收在《楚辞》合集，故后人皆视以屈原之作。

2.《楚辞•渔父》散译与注释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屈原遭到了放逐，在沅江边上游荡。他沿着江边走边唱，面容憔悴，模样枯瘦。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渔父见了向他问道："您不是三闾大夫么，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屈原说："天下都是浑浊不堪只有我清澈透明（不同流合污），世人都迷醉了唯独我清醒，因此被放逐。"

注释：放：指屈原被楚襄王放逐。游于江潭：指在江边漫游。潭：原指深渊，这里指江边。行吟泽畔：指在大泽边上一边行走，一边吟诗。颜色：指脸色。形容：指体态容貌。枯槁：枯瘦。三闾大夫：楚国官名，掌管楚国贵族屈、景、昭三姓贵族谱牒等事物。斯：斯常用作代词，此，这，此指这种地步。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gǔ搅浑）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chuò喝）其醨（薄酒）？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渔父说：“圣人不凝固停滞受外物的束缚，能够随从世俗不断改变自己。世上的人都混浊，你为什么不搅乱泥沙扬起水波（一起同流合污）呢？众人都喝醉了，你为什么不也去吃酒糟喝薄酒一同烂醉呢？为什么要思虑深远，行为高尚，让自己遭到放逐呢？”

注释：凝滞于物：凝固停滞受外物的束缚。与世推移：随从世俗不断改变自己。王逸注为“随俗方圆”，即随波逐流。淈（ɡǔ）其泥：搅动泥沙。淈：搅乱。扬其波：扬起水波。此句意为推波助澜，随波逐流。餔其糟：吃酒糟。啜其醨：喝薄酒。此句亦随波逐流，变本加厉之意。深思：指思虑深远。古注“谓忧君与民也。”高举：行为高尚，不同于一般世人。深思高举，正是屈原独醒独清的具体表现。自令放为：让自己遭放逐呢？为：疑问语助词。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屈原说：“我听说，刚刚洗过头发的人，一定要掸去帽子上的尘土；刚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落掉衣服上的灰尘。怎能让自己洁白的身子，受到脏东西的玷污？我宁肯跳入湘水，葬身江鱼的腹中。怎能让高洁的品质，沾染上世俗的污垢呢？”

注释：新沐者：刚刚洗过头发的人。弹冠：掸去帽子上的灰尘。新浴者：刚刚洗过澡的人。振衣：抖落掉衣服上的灰尘。察察：洁白的样子。汶（mén）汶：污浊的样子。湘流：湘水，流经今湖南省。赴湘流：指投江自杀。皓皓之白：指纯洁高尚的品格。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渔父微微一笑，用桨敲击着船舷而离去，唱道：“沧浪之水清又清，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之水混又浊，可以洗我的泥脚。”于是竟自离去，不再和屈原说话。

注释：莞（wǎn）尔：微笑的样子。鼓枻（yì）：枻，短桨，船舷。鼓枻，用船桨敲击船舷，鼓枻而去：亦可译为泛舟而去。沧浪：水名，在今湖南省境内。濯：洗。缨：系结帽子的丝带。沧浪之水清兮四句：是为《沧浪歌》，湘江一带的民歌。

3.《渔父》品读：

楚辞《渔父》是一篇可读性很强的叙事散文，其可贵之处有三。

一、从《渔父》中，我们看到形象生动的屈原肖像。

文章一开始：“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这二十五个字，为我们描绘了这个爱国诗人的真实形象。

这是心力交瘁的屈原，这是形销骨立的屈原，这是心有不甘的屈原，这是英雄末路的屈原，妥妥的一个悲剧形象。后世的作家、画家笔下的屈原，多是从这一段描写中引伸而去。

二、从《渔父》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正气凛然的爱国者屈原。

当然，我们在屈原的其他作品，如《离骚》、《九歌》、《九章》中的《怀沙》和《哀郢》，也可以了解屈原的爱国思想，但《渔父》中，屈原有两段答渔父问。这两段话把自己的爱国思想表达得更简洁，更通透。

第一段话是在渔父邂逅屈原时，对屈原的落魄不堪的状况感到惊讶，问道：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答曰：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见放！

屈原的回答很简洁：我所以这么落魄，是因为我看到了国家的危机，看到百姓的苦难，而朝廷中别的人不愿意看到这些，所以不为众所容。

第二段话当渔父对他说：世人皆醉，何不同饮同醉？世人皆浊，何不一道浑浊。何必标榜清高，让自己受苦？屈原回答：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这两段话充分体现了屈洁身自好、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表明了自己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坚持自己的理想的志节。这与屈原在《九歌•橘颂》)所吟诵的“秉德无私，参天地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的高尚人格，在《离骚》中所表达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坚定信念，是完全一致的。

《渔父》的这两段话，为我们描绘了屈原的精神形象，一个高大伟岸的强者，一个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理想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不惜舍生取义的伟大爱国者。

三、《渔父》塑造了一个可爱的渔父形象，还留下一首传咏千古的《渔父歌》。

屈原笔下的渔父是一位隐士高人。中国历史上，不论治世还是乱世，总有一些人隐遁避世，全身自保。从周武王时代的伯夷叔齐，到晋文公时代的介子推，都是这一类人。乱世的时代，这种人会更多一些。春秋战国时，社会动荡剧烈。连孔子都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一类的隐遁人物就更多了。有趣的是，先秦经典上记载的此类人物楚国最多。《论语》中的接舆、长沮、桀溺、晨门，都是楚人，这些人都是有文化的高人。举例《论语微子第十八》记载的楚狂接舆从孔子的车旁经过时，唱歌讽刺孔子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楚狂接舆一番话说得孔夫子张口结舌，想去和他解释，他却不理睬。敢在孔子面前这么狂，不是高人又是什么？楚狂所唱的，后人称之“凤歌”。这个楚狂人让后世的李白艳羡不已，他在写《庐山谣》时，就把自己想像成那个楚狂人，劈头一句就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屈原笔下的渔父，却比楚狂厚道内敛一些。当屈原强调“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所以见放”时，渔父劝他“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又说: 世人皆醉，不妨同饮同醉？世人皆浊，亦可同淌浑水。不必标榜清高，为众不容。可见，渔父是老庄思想的忠实信徒。老子主张“和光同尘”，庄子主张“虚而委蛇”，与渔父处世态度一脉相承，跟屈原的总想用世、救世，当然不是一路人。

全文未段，笔墨集中在渔父身上。听了屈原固执己见，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渔父不再劝说，他“莞尔而笑”，唱起“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鼓枻而去”。渔父唱的歌，后人称为《渔父歌》或《沧浪歌》。歌中的“水清”与“水浊”比喻世道的清明与黑暗，这是世人不可能改变也不可选择的。而对待世道的态度——是避世还是用世，却可以选择，渔父劝屈原“清水濯缨、浊水濯足”，把“和光同尘”“与世推移”的老庄哲学形象化了。先秦作品中，隐者高士很多，但以渔父的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屈原是首创。

屈原创造的这位高蹈遁世的渔父形象在中国文学有很强的生命力，从柳宗元“独钓一江雪”的“孤舟簑笠翁”，张志和的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打鱼人，范仲淹的“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江上渔者”，到李白的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韩愈的“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叩舷歌”，我们都能看到这位活得通透的渔父身影。就连苏轼贬谪黄州夜饮晚归，吟出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中，也有着对渔父的神往和寄托。至于陶渊明笔下的“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不也是一个遁世高蹈的渔父族群了，而找到桃花源的武陵人，恰恰也是一个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