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日记一则

重华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李白</b></p><p class="ql-block"><b><i>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i></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图片来自网络)</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数小时抄书打字略累,顺手抽出《唐宋散文举要》,随意选出李白的这篇《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读起来。没想到,再读这篇青少年时代即已成诵的被誉为“短文之妙,无逾此篇”的宏文,发现其中竟然蕴含了中国人传统思维模式之大要,下仅举三点为例。</p><p class="ql-block">1,小题大做,废话连篇。我曾对研究生讲写文章要尽可能杜绝落不到实处的废话,包括假话(与事实不符或无事实依据),大话(外延过于宽泛,不着边际),空话(可有可无的无意义赘语),套话(与本题无大关联,可用于所有文章),以及标语,口号等等。现在来看李白的这篇百十来字的短文(不算标点符号),从一开始的“夫天地者”至“假我以文章”,均属尚未切题的文字,竟有53字之多(约占45%篇幅),完全符合上述对废话的界定。如“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这个说法就是没有事实根据的假话(哪个/些古人?),或说了等于没说的空话(夜游不秉烛,岂不要掉进沟渠里去了?);“天地”,“光阴”,“阳春”,“大块”,“浮生”等等这些词句均是大词大话(不过就一次在堂弟家很平常的家宴而已,用得着扯什么宇宙天地那么大,古往今来那么远吗?我在想,如果让他来写一场诸如封禅大典,征伐战役之类的事件,恐怕他得从宇宙爆炸写到宇宙寂灭,从亚当夏娃写到末日审判);“夫”,“者”,“也”,“而”,“何”,“以”等等均为无意义的赘词(如果说这些词有意义,则只表达了情绪意义,相当于语气与感叹词,于是又生出来一个问题:不就蹭到了一顿晚饭么,用得着那么激动吗?咿呀啊呀地抒情个没完);整个这53字都是套话,换个题目也可以全部用上,甚至借给千年前的屈大夫,塞进任何一首楚辞之中,可能也不会被看出破绽;“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完全可以刷在墙上,相当于“少生优生好,政府来养老”之类的标语;而与后文“不有佳咏,何伸雅怀”相呼应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则是如“美西方都把魔爪卡在我们脖子上了,难道我们还不奋起抵抗吗?”类似的煽动性极强的洗脑口号语。至于后文中的废话,玆从略。</p><p class="ql-block">2,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网上流传有很多关于中文一词多义把外国人弄得发疯的段子,如“意思”,“方便”等等,但凡见到之类的段子,我们总是会从心底里升起满满的自豪感:“汉语/中文太博大精深了!”殊不知这恰好是导致中国式思维方式流于浅薄的一大根因。研究事物,探索真理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要合理分类和精确表述。现在来看李白这篇短文,除了标题中的“夜宴”,“从弟”,“桃李园”之外,整篇几乎没有一个词语是准确的表述,真给人不知所云之感。揆诸他的其它所有诗文,都是典型的这种文风(别拿什么“浪漫富裕”,“想象瑰丽”,“时空交错”,“虚实结合”,“情景交融”,“文采灿烂”等等诸如此类同样含糊其辞的评价来掩盖其胡言乱语,空洞无物的事实)。如“皆为惠连”,“独惭康乐”这两句裁断语,就没个具体的标准和数量,因而不具有任何说服力(凭什么说康乐就比惠连要优秀呢?如果所有人都跟惠连一样,那又何必把他拉出来做比较呢?他到底是优秀呢还是普通呢?还有,就算要抬高康乐,也没必要同时踩惠连啊,他俩是族兄弟嘛,难道李白这里是想说他本人与其堂弟之间的差距吗?如果是,岂不缺了些许厚道和本分?)又如,“幽赏未已”指向不明:“幽赏”什么?“幽赏”是赏幽处明灭不定的朦胧之妙呢还是于幽处赏明处灿烂辉煌之美呢?“高谈转清”也是个不明所以的说法:难道先是高谈浑话,然后转为清淡雅言吗?类似的含糊其辞还有很多。另外,本文中至少有两个词是多义的,一是“序”,有两义:“序言”(prologue,标题)和“叙谈”(dialogue,“序天伦之乐事”)(我用这两个英语单词实际上是给李白留了面子的)。二是“以”,有三义:实词“道理”(reason,由作为结果的“所以”反训为表示原因的“原因”再顺/训为作为判断的“道理”,“良有以也”)和介词“通过”(with or/and through,with:“召我以烟景” ;through:“假我以文章”;由此亦可知,这句话并不符合工对的要求,因为“假我以文章”中隐含了一个动词“给予”或“赋予”,因此,这句话的补语部分实际上是一个动宾词组:“给/赋予(依照自然景象和规律即文章的本意)写作的才能”,但上联的补语部分则只是“烟景”这个名词;而且,文中的其它几个形式上的联句也都非工对,此不赘析)和介词“依照”(according to,“开琼筵以坐花”)。短短百余字,歧义丛生,华而不实,大而化之,搞得人云里雾里的,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呢?古人有言:“人贵直,文贵曲。”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说法,因为人品(即个性personality,有人也译为“人格”)是由思维方式造就的,思维方式都是含糊混乱的,怎么可能形成正直诚恳的人品呢?古人又说“文如其人,文品即人品”,因此,直人是写不出曲文来的,换句话说,写出曲文来的断非直人。</p><p class="ql-block">3,虎头蛇尾,思路不明。如前所说,真正切入正题的是从“会桃李之芳园…”开始,顺次讲了这么几件事情:兄弟见面寒喧不已(“序天伦之乐事”),欣赏着高谈着前往餐厅(不清楚欣赏了什么和谈论了什么,可能是一大群人在往宴会厅去的路上依次欣赏桃李园里的花果树木,假山怪石,莲池曲径——也不知道这桃李园有多大的面积,是敞开于户外还是环围于庄园之内,园内有没有桃花李花也说不准;总之这群人应该饱览了不少的奇观,并随景换形而发表了不少的连珠妙语和阿谀赞词;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或预设的主题,所以是说不上“高谈”的,除非指的是争着抢着说话的音调较高罢了,如柏杨《丑陋的中国人》中所说:中国人的丑陋之第一丑就是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对此欧美人常常会觉得中国人有些不可思议),入座于花丛之中(这样来安排桌椅板凳倒是挺别致的,颇具匠心,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导致侍者上菜时的磕磕碰碰,要么伤了人,要么伤了花草;也不知道花草的清香混入饭菜的浓香之中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是会增长了食欲呢还是会败了胃口?从“何伸雅怀”一语推断,应该是产生了一种新的香味儿,姑且称之为“雅香”吧),接下来进入斗酒环节(斗酒是中国社会不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的所有大大小小宴会都必不可少的环节,这也是又一个令老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是日赴宴的都是一帮文人骚客,虽然也大喊大叫不止,但玩法确实不俗:作诗斗酒。这里倒是给出了一个评判标准:做不出诗来的就喝酒。但这个标准实际上也是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因为这帮人都是饱读诗书的“惠连”嘛,岂有做不来诗的呢?因此真正的标准应该是做出来的诗能不能超得过谢灵运。但前面又说了“独惭康乐”,也就是说没有人能超过谢灵运,于是问题又来了:谁该被罚酒呢?该罚多少量呢?虽然最后说了个金谷酒数——指石崇于其金谷园宴宾时附庸风雅而搞的作诗斗酒活动,做不出来诗的要被罚酒“三斗”。这里姑且不论拿石崇来比有自降品位档次之嫌,就算这个“三斗”还当是个具体的数量标准吧,但若不能回答谁该被罚的问题,这个金谷数岂不还是个虚设?想来李白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所以行文至此也就写不下去了,于是干脆学起了维特根斯坦: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 来个不了了之:万能的评论区,智慧的读者大神们,肯否告诉我该咋个写呢?)文章至此戛然而止,有头无尾,前方无路,未来不可期也。是斗酒过程没完没了呢?还是文章没写完就已醉得不省人事了?或者是还没醉酒却先醉了月:先去广寒宫与嫦娥相会一番再说,谪诗仙与偷药仙这清风玉露之相逢自然是要先比试一番酒量的了:假如后来如天蓬元帅似的做出了啥子不轨之事,也好推脱责任嘛。吴刚何在?上桂花酒来!哦,明白了,太白先生怕是已经醉倒在广寒宫的桂花树下了吧。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难怪迄今都没见他返回人间来把这篇精妙绝伦的序续写完成。</p><p class="ql-block">作为思维方式之外化和显化之物,具有上述三点特征的语言文字在中国社会比比皆是,我们会在现存几乎所有的汉语古典诗文之中找到,也能从各类当代的报告通报纲要意见指南重要讲话学术论著乃至学习心得和工作汇报等等之中找到,更能从几乎所有海内外包括自认为是的中国人的脑袋里找到。于是,我突然想起那个著名的“李约瑟难题”,仿佛可以从又一个侧面给出答案,这或许可以作为下一次日记的主题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