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

梅开如意

<p class="ql-block">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四十四年了。</p><p class="ql-block">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去世后,翻看他的遗物时,发现多数衣服上都打着补丁。</p><p class="ql-block">父亲生前是一名教师。我从记事起就知道,他在“十一中”教学。“十一中”的前身是一座二郎庙,在刘家庄。父亲骑自行车,从我家(西里)出来,要过了梭背岭,金星,还要翻山越岭,走很远一段崎岖小道。学校在一个山沟道里。因为路途远,又是山路,父亲吃住在学校,平时很少回家。</p><p class="ql-block">父亲每次回家,祖母都要给他摊一包袱玉米煎饼,炒一瓶子咸菜。母亲有时候也想方设法给父亲带点好吃的。比如在黑瓷坛子里腌上一些咸鸡蛋,或者春天到来的时候把院子里香椿树上的香椿芽掰下来,洗净晾干,放在盆子里撒上盐,使劲儿来来回回地揉,然后盖上盖垫,闷几天,香味儿就好了。</p><p class="ql-block">父亲是奶奶唯一的孩子。村子里的人都说我的父亲是“背生”的,意思是说父亲从来没见过祖父的面。我的祖父名叫高著文,在父亲出生前,就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每逢春节,父亲在写对联的时候,总爱写一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贴在大门两边的门框上。那时候,我只知道过年贴对联是一件喜庆事,并不懂对联的含义,更不理解父亲的心里是怎么想的。</p><p class="ql-block">父亲对孩子们要求极为严厉,因此,我从小就怕他,见了父亲就如同老鼠见了猫。有几次,父亲用自行车把我带到了“十一中”。父亲先在自行车大梁上垫上一个棉垫子,然后让我坐在上面。山路崎岖,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很是颠簸。远远看到山洼里有一片红瓦房了,父亲说那就是学校,但是三转两转,绕来绕去,费很大周折才能到学校。学校大门外有一条小路,小路的对面是一条小溪,过了小溪就是一座山。山像一个屏障一样,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因此,学校因为与世隔绝变得出奇地清幽和宁静。</p><p class="ql-block">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正值文化和教育的萧条期。老师们被称作“臭老九”,白卷英雄受热捧。可是,让我感到不同的是,在那僻静的山沟里,父亲居然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同事,专心致志抓教学。他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点着煤油灯,埋头苦干。冬天的早晨,天还乌黑就起床带着学生跑操。晚饭后要上两节晚自习后,才熄灯睡觉。山里有狼,半夜经常跑进校园。老师们只好带着棍子夜里轮流值班。缺教材,老师们自己刻钢板印刷。缺教育经费,老师们带领学生勤工俭学,喂猪,种地。那时候,老师宿舍就是一排瓦房,每个老师一间小屋。有两次我正在熟睡,被半夜惊悚的敲门声吵醒,一次是一个男生病了,父亲赶紧起身去照顾他。另外一次是猪圈里进了狼,老师们都纷纷拿着棍子去打狼。</p><p class="ql-block">最轻松的时刻莫过于晚饭时分。老师们围拢在一起,各自把从家里带来的饭和咸菜拿出来,与大家一起分享。说起饭来,也没啥特别的,除了煎饼还是煎饼。只是种类不同,有玉米煎饼地瓜面煎饼高粱煎饼等不同种类。虽然同是煎饼,但不同的煎饼却代表着家中的生活水准和做饭人的手艺。当时,“十一中”的男老师们的家里大都娶一个农村媳妇,生一窝孩子全都随着母亲,上农村户口。男人吃国库粮,工资每月虽然只有微薄的三十几块钱,但已经是家庭的重要经济支柱。那个年代,女人大都以贤惠能干为本分。吃苦耐劳,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谁家的老婆手巧心细,也不难从给丈夫带的饭里见分晓。猪油炒辣疙瘩咸菜,香椿芽煎鸡蛋,水煮咸鸭蛋,五香萝卜干,油煎豆腐干,腌香椿……夏日的黄昏,鸡冠花和凤仙花在微风中摇曳,工作了一天后,老师们每人搬把椅子,端一茶缸水,围拢在一起,分享家里带来的食物的同时,也聊些家长里短,点评时弊,谈古论今。那个时候,还不实行计划生育,穷且多子,怀上就生,以苦为乐。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补丁,一日三餐以能吃饱肚子为目的,谁也不嫌生活压力大。</p><p class="ql-block">工作中的父亲是一个发光体。与在家中的严肃和沉闷不同的是,他的才华在教学和管理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他的亲和力和号召力也赋予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p><p class="ql-block">父亲哪一年成了校长,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他更忙了,回家的次数更少了。随着文革的结束,教育也迎来了百废待兴的春天。很多有能力有才华的老师都陆续进了县城。父亲也萌生了要进城的念头。但是“十一中”这样的艰苦条件,没人愿意来。就在此时,上级领导还提出了一条更加令人避之不及的要求,要用三年的时间把学校从山沟里搬迁到当时的公社驻地梭背岭,但是县里根本拿不出搬迁经费,只能靠学校自己想办法。那段时间是父亲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他从小没了父亲,孤儿寡母苦度日月,挨过饿,受过欺负,但是父亲从来不愿意低三下四去求人。可以说,为了个人的私利,父亲是从来不肯放低尊严的,但是为了把学校从山沟里般出来,让更多的孩子有学上,父亲只好委曲求全,到处说好话,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四处化缘。方圆几十里的山山岭岭,村村落落,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求大队书记为学校的建设出木材出石料出劳力,有很多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他们喝酒喝到酩汀大醉。一头跑资金跑建材,一头要跑工地抓建筑质量,同时学校的日常教学还不能放松。事无巨细,真可谓千条线,一根针。几年下来,父亲的面容憔悴,头发干枯,体力严重透支。但是,父亲总认为自己还年轻。美好的日子正在向他招手。那年他才三十五岁。当崭新的学校胜利竣工的那一刻,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如沐春风,盘算着下一步将怎样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幸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积劳成疾把他撂倒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一九八零年,那个寒冷的冬天。</p><p class="ql-block">如今,四十四年过去了。尽管当年的梭背岭中学又经过了无数次改造,父亲当年建的校舍很多已经推倒,改建了楼房。校园也已经大变样了。但是,我始终不敢靠近那所学校。我似乎能感觉到在那块土地的深处,有一颗滚烫的心,始终在像永不熄灭的火苗一样跳动,那是父亲对教育事业的无比忠诚,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期待。</p><p class="ql-block">我常常想,父亲短暂的一生中。为什么始终能以苦为乐,勤勉执着地埋头苦干?</p><p class="ql-block">我那时太小,跟父亲从来没有过深入的交谈。后来,我长大了,每当我在工作或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候,父亲坚毅的目光常常犹如夜空中的星光一样,在我心灵的天空里闪耀着清辉。</p><p class="ql-block">“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p><p class="ql-block">我相信,父亲在天上,一定能看到,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已经看不到了,取之而来的是人人衣着光鲜靓丽。现代化的学校更是条件优,质量高,师资强,环境美。更为可喜的是,随着我国教育事业的迅猛发展,堪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杰出人才层出不穷,全民族的知识文化水平不断提升,整个社会都形成了大力弘扬尊师重教的社会风尚。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