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是屈原，欲作何选择？

清风拂面

7月，于我来说是紧张而忙碌的，每天除了上课、改作业，还带领3至6年级孩子背诵古诗词，抽空儿与读书群的姐妹们读《古文观止》，背诵其中经典名句。 因假期要引导八年级孩子们学习把历史名人写入作文，便先选择了《楚辞》中以第三者口吻叙述的《卜居》来研读。 初读，就被屈原和太卜郑詹尹这两位智者的对谈深深吸引，思绪也随屈原的一句句发问而不停起伏。 [备注：太卜，在周朝是从事星象占卜，通过卜筮蓍龟，帮助天子决定诸疑，观国家之吉凶的。后来这个称谓也用来指代善于占卜的人。] 《卜居》讲述的事情并不复杂，楚国士大夫屈原向太卜郑詹尹寻求解惑，但其写作手法值得细细品味。 开篇，先以屈原遭放逐“三年不得复见”之“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去见太卜郑詹尹，来设置悬念，引人思索：何种深切的烦闷与痛苦，正折磨着屈原的心灵？ 主体的卜问之辞，便由这烦闷与痛苦展开。原本以为屈原卜问的真是有关安身立命的大问题，可当读完以屈原之口发出的、以“宁……将……”这两个疑问词引发的八个两疑式发问时，才发现每一组对立的卜问，看似表现出某种“不知所从”、须由神明决断的表象，实际上在抒发胸中愤慨与不平的同时，也已表明了屈原坚定不移的选择立场。 这种寓人物的选择倾向于褒贬分明的两疑式对比发问之中，通过层层设问来写坚定之语，犹如在锋刃上覆盖一层纸，看似失去锋芒，其实隐藏着锐不可当的气势。这正是《卜居》抒泻情感的最为奇崛和独特之处。 如：问自身所欲坚守的立身原则时，用“悃悃款款”（诚恳真挚）、“正言不讳”“超然高举”（超脱尘世）、“廉洁正直”之词，无须多加探究，一股愿与慨然同风的正气，已沛然弥漫于字行之间。 对于贵族党人所主的处世之道，则斥之为“偷生”、“争食”，状之为“喔咿嚅唲（强颜欢笑）”、“突梯滑稽（虚伪圆滑）”，鄙夷不屑之情，则与辞锋锐利的嘲讽勃然同生。 与“千里之驹”的“昂昂”风采描摹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与波上下”之凫的“氾氾”丑态——对贵族党人处世哲学的深深憎恶和鞭挞之情溢于言表。 由此可见，连珠式八诘问，展示的屈原内心愤懑不平是真，但并非他对人生道路、处世哲学上的真正疑惑，而是他在世道混浊、是非颠倒中的铮铮志士之风骨。 这种寓强烈对比于两疑式发问之中的写法，文采斐然，往复盘旋，真是绝妙至极！ 更妙的是，反复诵读方才体会到这褒贬相对的八连问，实则是对屈原生平遭遇的回顾。得联系屈原的崎岖经历，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其间的情感推涌和涨落。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这第一问，似屈原思绪悠悠却又突兀而问，平静中带着自信，突兀中夹几分焦虑，应是屈原从青年时代修身立业便开始思考的，是一种志在兴邦，而急于有所作为的青年之思考和选择。 “吾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权贵）以成名乎？”第二问，屈原的情绪已激昂慷慨，于自信中汩汩涌腾出一派傲气——誓志靠自己的“力耕”，来实现“诛锄”天下“草茅”的壮愿，而决不愿向腐朽的权贵攀附、折腰！ 这，应是青年屈原，在踏上楚国政坛前夕所作出的人生选择，与当时的许多纨袴子弟，为实现个人对名位、富贵的企盼，而奔走钻营于王公大人府邸，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第三问，屈原的思绪，大抵已回顾到他担任楚怀王左徒时期。当时，诗人正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的满腔热忱，投身于振兴楚国、改革朝政的大潮之中，自然也与朝中的旧贵族势力发生了直接冲突。 一边是屈原的“竭知尽忠”，“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一边则是贵族党人的“竞进贪婪”，不惜走后宫“妇人”（怀王之妃郑袖）的门路，以“哫訾栗斯”的阿谀献媚，换取权位和私利；一边是屈原“廉洁正直”，为楚之安危强谏怀王，甘冒“正言不讳以危身”之祸；一边则是贵族党人“突梯滑稽”的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向屈原施以中伤和谗毁。 屈原回顾自己遭受迫害和被怀王暴怒“放流”之遭遇，胸中难免悲愤难忍，由此生发连珠式两疑之问，不仅将两种截然相反的处世哲学尖锐对立，更显出屈原廉洁正直、心性高洁的品格与坚持操守、绝不妥协的斗争精神，还道出屈原孤傲而又坚定的选择：愿效“骐骥”的昂首前行和“黄鸽”的振翮高翥，而决不屑与野凫“偷生”、与鸡鹜“争食”！ 但身处“混浊而不清”的世道，屈原的选择注定是严峻和痛苦的。八问之后，屈原发出最愤懑、最奇崛的悲呼之语：“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佞的嚣张、朝政的混乱，用“蝉翼”的变轻为重、“瓦釜”的得意雷鸣喻比，准时形象无比！而后发出“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的怆然啸叹。 至此，卜问之势正如涌天的大潮突然凌空崩裂，而字里行间蕴蓄着的屈原这位伟大志士，卓然独立又痛苦无诉的哀愤却带着巨大的余势跌落，其余韵犹如大潮潮头奔腾西去，而余波还在漫天卷地般涌来，令读者内心也依旧风号浪吼。 太卜郑詹尹果然睿智，对屈原之心早已洞若观火，“释策而谢”，公然承认“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并建议屈原“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同时也表达了对屈原选择的由衷钦佩和推崇。 此种将人物生平际遇，巧妙隐含于人物倾吐愤慨与不平之中的构思，层层推进，气势恢宏，情感强烈，堪称典范！能收录于《古文观止》其艺术价值可见一斑。 《卜居》以屈原卜问开篇，以太卜郑詹尹“用君之心，行君之意”答语作结，首尾呼应，余音绕梁。 单是“用君之心，行君之意”一句，即能引起读者联翩浮想。 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司马迁，漠视世间数不尽的侮辱与嘲讽，忍辱负重，坚毅淡然，刚正不阿，遵从心底最真实的信念，凭铁血男儿的坚毅与追梦勇者的胸襟，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倾尽一生一世的心血与执着，为后世记下了历史上最真实的篇章，是非善恶，忠义奸邪，在他血与泪的书写之下，分外真实。 东晋陶渊明，也曾为世外的人和物烦扰过，官场中黑暗，加上位卑俸微，宁肯舍弃那并不是不需要的五斗米，竟然挂冠而去，高吟“归去来兮”，好像逃出樊笼的羁鸟，摆脱筌网的池鱼。隐于山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安闲度日，亦不为污浊利禄所困，那份超脱与高洁犹如秋菊傲世独立。 “诗仙”李白，同样怀着“济苍生、安社稷”之抱负，见识过险峻漫长的蜀道，也曾看破高大恢弘的宫殿中人心叵测，然热爱自由的他终不愿为他人卑躬屈膝，不愿被名望所束缚，便毅然放弃，自向天大笑道出了千古名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豪气凛然！此后，那颗追求浪漫自由的心伴随他到天涯海角，用超群的笔墨绣口吐出半个盛唐，引领一众文人骚客。 屡遭谪居的苏轼，博学才高，傲气过人，虽一生坎坷，心中却也依旧清风明月，耕东坡，去尖酸刻薄，养刚毅坚卓丈夫气；静参禅，失狂傲放荡，添稳健端庄凛然气。虽仕途不顺，却始终心系天下，既未像陶渊明隐于山林，也未似屈原自沉江底；虽桀骜不驯，却乐观豁达又洒脱自适，把"流放"的日子过得诗意盎然，把苦难研成墨，把贬谪当成笔，写下一首首豪放旷达的诗句，让后世人仰望。 《卜居》所展示人生道路的严峻选择，不只屈原面对过，后世无数仁人志士都曾面对过，只是个人志向不同选择也不一样而已。 即使在今天，选择的内容虽然随时代变化而变化，但屈原之心，千钧之道，仍宛若夜空中的一轮孤月，虽乌云遮蔽了当时的光华，但时光流逝千转后，作为后人的我们举头遥望，明月仍能透过时空朗照伴心。 从这个意义上说，《卜居》所体现的不坠时俗、不沉于物欲的伟大精神，仍历久而弥新，富于鼓舞和感染力量，其历史意义及时代价值也不容忽视。 只是，屈原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楚怀王身上，而不是寄托在自己的心上，终成悲剧，令人痛心扼腕。 掩卷之际，不由心生一问：假如你是屈原，“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又会做出何种选择呢？ 图片手机随拍汉江晨光与云雾文字清风拂面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