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记忆│猴儿六

江夜雨

　我没有贬低和评价老邻居猴儿六的意思，只是如实地陈述我的所见所闻，也许，在鲁西南乡村，每个村庄都有一个或者若干猴儿六这样的人物。他们在传统的乡村生态中或卑微，或骄傲，或精明，或奸猾地调整着自己的角色，过着自己的生活。存在即是合理，我想应该是这样子的。

　　猴儿六是我老家的邻居，是隔墙而居的那种邻居，我们共同生活在县城东的小庄子。之所以称为小庄子，是因为庄子只有五六个姓氏二百来口人，罗圈腿福山大爷抽一袋烟就能绕庄子一圈儿，还能拾上一粪箕子粪，就这还不妨碍她跟独眼老太拉上一阵子家长里短。 猴儿六约大我十五六岁的样子，推算起来，应该是五十年代末生人，现在也早已年过花甲了。在鲁西南俚语中，“猴”这个词汇，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许贬义的，夹杂着“精明、局气、小气”等等意思，同时还有着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话说乡间俚语就这个味儿，多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细细咂摸，还是蛮有味道的!“猴儿六”姓李，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自小生得瘦小精干，干干巴巴，青壮年时的体重也仅仅在一百斤左右，一付没长开的样子;眼睛珠儿骨碌骨碌直转，看人躲躲闪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和不实在，搭眼望上去，比村支部书记的肾还虚。

　　猴儿六家的俭吝在小庄子里极为出名，可谓妇孺皆知。八十、九十年代，鲁西南乡村生活仍然很困顿，但多能自足。在普遍超生的情况下，小庄子每户人家均有三四个子女，人均耕地不到一亩，但猴儿六家是个例外，他家是那个年代少有的一儿一女的人家，也就是说，他家只有两个孩子，相对而言孩子还是比较少的，与其他邻居相比自然相对要好过一些。所以在九十年代，猴儿六家早早地住上了带走廊的时新房子，五间大瓦房连带着明晃晃的大铁门在小庄子里还是非常扎眼的。此外，拖拉机、抽水机、柴油机等现代农用设施也是一应俱全。猴儿六全家不能吃食用油或者是只能吃极少量的食用油，这句话是猴儿六的媳妇传递出来的，说是只要饭菜里食用油量太大了，大人孩子吃了就会干哕，呕吐不止。这的确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有好事的邻居曾经现场观摩过猴儿六家炒菜的情景，据她描述，炒菜时取用食用油是用筷子插进油瓶里，然后抽出来，附带的几滴油滴到锅里，葱姜蒜大料之类的东西是绝不舍得放的，据说放了这些东西，食用后也会有不好的生理反应;更离谱的是另一位现场观摩过的邻居也说，他家炒菜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用上一餐的菜水做油炒菜，这样油水会更少，现在想想的确有点儿耸人听闻，但足见其一家俭吝之程度。但有些谎言还是不攻自破的，庄子里有了红白喜事，邻居们都会去帮忙，事后主家会大鱼大肉地招待上一顿，有的亲眼目睹猴儿六一个人能干掉整个大猪肘子或是一盘梅菜扣肉，据说也没见有啥不良反应。 猴儿六极其精明，表现出较强的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能力。李氏家族是庄子里的外来户儿，解放后才由县城迁至庄子里，虽然人丁兴旺，但怎奈兄弟们性情极为柔弱，在村子里地位一向较低，在两大家族的夹缝中左右逢源，过得还是比较艰辛的。猴儿六在兄弟排行中最小，却最擅长最适应这种状态，每日里殚精竭虑奉迎第一家族朱家、第二家族刘家，卑躬屈膝，极尽谄媚之能事。在这种事情上，他是丝毫不俭吝的，逢年过节，都会拎了价值不菲的礼品去看望两家族长，可以说比亲儿子都孝顺。小时候我常常目睹这样的场景：清早，朱家老族长倒背双手，清着嗓子从过道里走出来，早就在门口等待的猴儿六便躬着身子、袖着双手堆了笑脸地迎上去，递上一支烟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几句，随后便会跟在身后，在庄子大街上行走，仿佛一小跟班儿。虽然谈不上狐假虎威，但也有着向邻居们展示自己是第一家族的人的强烈功利之心。

　　我在省城工作，回乡的时候曾遇上猴儿六这么一桩事情来。刚刚到家，出门遇到猴儿六，我便递上一支玉溪烟，他连连摆手表示不抽烟，好巧不巧这时候大家族一位在老家县城工作的兄弟也回村看望老人，也给他递上了一中华烟，他竟然接了过来，吸得有滋有味。对于庄上的村霸，猴儿六更是小心翼翼的伺候，明明年纪差不多，按辈分论也是平辈，对于其牌桌酒场上的训斥和嘲笑，连反驳的勇气也没有，同样年节也是拎上几瓶好酒登门拜访，以寻求庇护。平常如有跟村霸同桌饮酒的机会，更是倍加珍惜，往往要挂在嘴上多半个月。对于其他与己差不多的家族，猴儿六就直起了腰杆，一向不敢发表自己意见的他也敢于发表意见，表达想法了，对于不如其家的家族，更是昂首挺胸了。 　 猴儿六是个勤劳的人，夫妻两个在几亩黄土地上没黑没白地劳作。同时，还要抽出时间为他认为值得帮忙的大家族义务劳动，十分艰辛。通常是天上还稀疏的晨光时就下地干活，中午饭则馒头就咸菜在地里对付一下，晚上实在累了就会村子里的小卖部买点豆腐皮、凉菜之类的现成食品，偶尔会买上一瓶啤酒，一定要招摇过市，让四邻八家都知道他改善生活了，日子过得很美。

　　猴儿六是个儿女奴，为孩子算是殚精竭虑了。猴儿六的儿子个子瘦小，颇得其真传。只是儿子一直瘦小，现在乃至将来都是瘦小。在娶媳妇这一关上，着实难为了猴儿六夫妻，相亲过程颇为坎坷，很多女孩子一打听，基本上是见光死。俭吝的猴儿六一狠心给孩子花十来万元购置的轿车，还投资开了店面。据说，那轿车每次去加油站仅加50块钱的汽油，根本不舍得开，说是费油。最后花了二十万财礼才把媳妇娶进门，婚后，猴儿六媳妇说得最多的就是儿媳妇如何要吃用无度，炒菜放油如何之多。据说，此话传到儿媳妇耳朵中，一怒之下回了娘家，老夫妻俩又花费数万才请回来。至于开办的店面，也多是猴儿六亲自上阵操持，花钱费力，连同地里的收入均要上交儿子儿媳。闲时，猴儿六还要去外省打工，据说收入也要如实上缴。

　　最近一次见到猴儿六，他明显地胖了，但也明显的衰老了!村庄家族势力的变化和均衡，想必他也没有精力和能力去权衡了!他应该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自己小家庭的建设上了，为了儿子，为了孙子!

文/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