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黑深深49小说

任素芳

<p class="ql-block">  除夕的夜,过在井下。这已不是第一次了。</p><p class="ql-block"> 过年,年轻的说,这一夜又长了一岁,年老的说,离死又近了一年。</p><p class="ql-block"> 窑黑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大年时间也误不住瞎说。</p><p class="ql-block"> 过年,大人小孩都有一个心愿,愿新的一年,好运上身,吉祥如意。</p><p class="ql-block"> 工作面煤邦斜着串出一条石楞,机组刚转几下,截齿头就被石头嘣了。石头滚在镏子上,负荷加大,链条断了。</p><p class="ql-block"> 本来,想着过年,一个班应该顺顺当当,谁想事情真多。</p><p class="ql-block"> 鸡嗓子跟班队长一边安排人打眼儿,放震动炮,减轻机组滚筒截齿的磨损,更换的截齿有数,如果再嘣掉几个,没有了牙,还出啥煤。一边安顿人接链子。</p><p class="ql-block"> 打眼自有打眼儿工。接链子就是柱子和何老五的事了。这营生是个技术活儿,也是个危险活儿。一个人点镏子,一个在镏子刮板上打戗杠,一个人提着链环,用巧劲将断头接在一起。操作镏子的是何老五,两手抱着开关,拇指开笑键上,有节奏地一开一关,让链子慢慢吃紧,打戗杠的扛着友柱,在链条吃紧时,一头顶在刮板上,一头戗在顶板上。预防链条移动,</p><p class="ql-block"> 点镏子的人要点到为止,接链子要动动迅速。一不小心,手指容易夹在链环里,弄不好就缺一指。机电大班的李师,大拇指就是在接链条时截下去的。何老五点着镏子,柱子摘掉手套,在戗杠吃紧时,一手掐住链环,一手掐着链头,链环斜着,正好有一指多点的缝隙的刹那间,把两头套在一起,抓紧时间上刮板,再打倒转,将戗杠取掉。</p><p class="ql-block"> 一阵子忙活,到了接神时刻。打眼工已填好炮眼儿,众躲进顺槽横洞。</p><p class="ql-block"> 放炮前,何老五说:“正是接神时刻,咱们在井下放炮,有啥心愿赶紧许一下。”</p><p class="ql-block"> 这话柱子爱听,真心双手合十,团目默念:“新的一年但愿能入党,但愿升工资时不要错过,争取去参加高考。”</p><p class="ql-block"> 只要是热血青年,只心中有信仰,入党足时代造就的心灵的执念。</p><p class="ql-block"> 升工资是谁也想的,上学是人生必须造项。 </p><p class="ql-block"> 人说许愿不能超过三个,这一过年,长了一岁,正式22了。找对象正是这个年龄,平时心里惦念最多的是姑娘。柱没有许这千愿,他的等有了房子,哥哥办了事,再忙活。可这时连个目标也没有,条件并不具备。</p><p class="ql-block"> 生命应该最重要,安全也应该在许愿之中,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活着挺累的,柱子只有听天由命。</p><p class="ql-block"> 一个班机组走走停停,放完炮第一项工体,就是拣石头,主要是石愣放下的大块石头,几个人抬着扔进古塘。</p><p class="ql-block"> 出井时,已是八点多了。</p><p class="ql-block"> 井口的人行车已停。望着井口,长长的500米斜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p><p class="ql-block"> 洗过澡,就见井口堆满了人,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大夫。井下平板车拉上一个矿工,脸色刷白,没有汗渍冲洗的煤尘。人们说,通风区的一个瓦斯检查员在井下被瓦斯闷倒。</p><p class="ql-block"> 瓦斯检查员,让柱子不由地想到郭占宏。急忙走上前边,看清躺着的人正是占宏。听人说,早班瓦斯检查员检查完瓦斯,准备到横洞里去迷糊一会儿,一进横洞,见口跟前挡了块风袋帘子,撩起风袋,见里边仰在媒邦处的郭占宏一动不动,矿灯捂在心口窝,手里还拿着一本英语课本。推了推没有动静,喊名字也没有回应。肯定是瓦斯中毒了,赶紧把人托出横洞,急着喊人。</p><p class="ql-block"> 柱子的脑袋嗡嗡的作响。他不相信这是郭占宏,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昨天晚上,俩人见面的情景还在,和凤英秀恩爱的场景还在,怎么一下子就没了。</p><p class="ql-block"> 因为是占宏,柱子也没想别的,忙着去抬占宏到担架上,身体还软软的,只是体温有些凉,但愿这是一时昏迷。</p><p class="ql-block"> 医院的抢救室外里,心脏除颤仪不时地震动着身体。柱子爬在窗外看着里边的抢救过程。</p><p class="ql-block"> 占宏的父亲到了,他摇着占宏的身体,呼唤着占宏的名字。占宏双目紧闭,光裸着上身。大夫将占宏的父亲叫出楼道,说:“现在只有手术,人工挤压心脏,但也不能保证恢复。”</p><p class="ql-block"> 一个瓦斯检查员,竞然被瓦斯闷倒。独眼巷本来通风不足,横洞本就通风不畅,占宏又在洞口处挂个帘子,井下瓦斯稀释只有在空气流动中才有效。占宏怎么连这点常识也不懂呢。</p><p class="ql-block"> 柱子在从窗外看着手术的抢救过程,就见莹光灯亮起,占宏的胸腔被拉开,没有一点血污,显然时间久了,血液凝固、</p><p class="ql-block"> 结果是这百分之一的希望破灭、</p><p class="ql-block">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间就不在了。从一开始柱子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尸体被抬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占宏的父亲拉着柱子的手,泣不成声,眼泪浸满眼眶。说:“我占宏才22岁,连个天日还没见到,我的命好苦啊,我一辈子善良,这不幸让我遇到。”</p><p class="ql-block">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最大的不幸。不久前,是刘万万的父亲,那一幕还不曾散去,这又见证了占宏的悲剧。</p><p class="ql-block"> 凤英赶到了太平间,一头栽在占宏的胸前,纤细的小手抚摸着占宏的脸庞,抽泣声揪着柱子的心脏,那痛,那悲,那伤,即凄,那惨,让人心碎。</p><p class="ql-block"> 旁边有人提酲,眼泪不要掉在占宏的身上。这有啥讲宄,柱子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失去一个朋友,这伤感不比家人少多少,时间会抺去记忆,也会抹去伤感。可对占宏的家人,特别是父母亲,那这辈子都不会放下刺在心上的痛。占宏有个姐姐,有个弟弟。他们一直掺扶着他们的老父亲。一个男人,多少次瘫坐在地上,泪水一直顺着发令绞往下滴。</p><p class="ql-block"> 这时,一切安慰都苍白无力,谁遇上这样的打击都难以走出。</p><p class="ql-block"> 凤英,虽只是恋爱的男女朋友,能在这个时候,为占宏哭灵,可见这女子多情为义,占宏遇此女,有这一场恋爱也不枉人世一朝。柱子心中不由感动。</p><p class="ql-block"> 竭今,柱子还没有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不知道自己的姻缘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柱子下班后,睡上一会儿就去帮忙,走进占宏家,占宏写的那副春联贴在小院的大门上,这是占宏最后的绝笔,几次走过没有再意对联的横批,柱子看到那几个字时,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怎么写下了这样的字呢?横批不是别的,而是“千古流芳”四个字。冥冥之中,这不是自己给自写挽联吗?难道说真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在预示着什么吗。</p><p class="ql-block"> 占宏的父亲也45上下,几天下来,变成了一个小老头,人瘦了不说,背也驼了。一个人坐在炕头,捧着占宏的照片发呆。柱子进来也不看,也不理。</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喃喃自语:“宏儿阿,没有了你的日子,让我一家人怎活呀。爹想听你拉的胡琴声,爹想看你读唐诗的神态,爹知你心中有梦,爹记得你度步在小院,晨背英语,夜刷数学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说着,老泪纵横,捶胸顿足。</p><p class="ql-block"> 柱子真的好想安慰几句。这时的安慰不仅苍白,反而给老人心中添堵。</p><p class="ql-block"> 这时也不再见凤英的出现,是怕让老睹物思人。柱子想着,老人看到自己,心里只会多添几份思念。</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占宏的母亲疯了,每天抹着红脸蛋儿,穿个粉褂褂,绿裤裤,在街上疯跑。见到年轻后生,就问:“你见我家宏儿了没,你是不是宏儿,你咋不回家?”唱着,说着疯在人群中。</p><p class="ql-block"> 春节前,在广场上,占宏母亲在和街道的女人们一块排练春节的秧歌舞,占宏母亲手持一根霸王鞭,在人们中最前边,是领舞,也是教练。当时是那么精明,可这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一样。那身秧歌舞装不下身,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疯跑。街头没人,就往车站跑,看到年轻孩子们,就追在后边,重复着那几句话。吓得孩子不敢在车站下车,硬可多走一站,绕道到单位。</p><p class="ql-block"> 这让柱子不得不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鲁迅是从批判的视角,刻画的人物形像。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遇到了灾难,通过倾述,欲博得别人的同情,这何错之有,错就错在同一句话,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慢慢地同情的人麻木了,慢慢地让人厌烦了,结局是悲上加悲。</p><p class="ql-block"> 同情是一时的,隐痛是一世的。</p><p class="ql-block"> 别人和你不沾轻带故,没有情感,同情你又能怎样,不同情又能怎样,久之只是人们闲活中的一个话题。</p><p class="ql-block"> 事情没有发生在谁头上,谁又能懂得这种痛呢?所有的痛,只有打碎牙,往肚里吞,别人的的一句同情代替不了什么,痛的人只有当事人自己,一个父亲没有了儿子,一个母亲留下了永久的牵念。</p><p class="ql-block"> 人生下来最终都是死亡,上帝都没有办法。关键是过程的长短不一,经历故事的不一。人世间,大多是普通的凡人,长短又怎样,只是悲催了血脉的情深。</p><p class="ql-block"> 柱子走在凄冷的街上,感慨着,茫然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