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的人生

简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來休斯頓安德森癌症醫院住院了。這一切發生的很突然，從偶然發現身體上一個小小的異樣，甚至還沒有感到任何的不適，到被診斷出罹患癌症，好像就只有一天的功夫，一個精力充沛健康無比的人，就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重症病人！ 我的先生就是這樣，那天早晨漱洗時意外發現脖子上冒出一個黃豆大的腫粒，好像是被蚊子叮的那樣，卻無癢無痛。他一邊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一邊准備著一天的工作。我說：＂得去看一下好放心，這個年齡了⋯⋯ ＂ 不等他同意，我第二天就替他約了醫生，結果出乎意料，球場上意氣風發的職業排球教練，我的先生就這樣變成了癌友。 醫生朋友介紹我們順利地進入了休斯頓安德森癌症醫院。給我們做治療的醫生，恰好也從中國來，他能在安德森這樣高端的醫院做醫生，一定是佼佼者，也是中國人的榮耀。 他很快診斷出我先生為慢性淋巴瘤，需要做四個療程的靶向化療。醫生說：＂不是很嚴重，你很快會恢復健康的。這種慢性淋巴瘤，因為發展的慢，很多人都不需要做治療，＂他安慰我們：＂一切會沒事的。＂ 接著他好像老熟人那樣，拍著我先生的肩說：＂你曾經是我的偶像啊，我年輕時最愛看排球了，而且我也知道你！你是一個多面手，每個位置都打得好！你們是為國爭了光的。＂他說記憶猶新，中國男排是振興中華的驕子。 沒想到這位醫生居然還記得先生他那早已不提的人生高光時刻。 先生笑了，遇上了懂他的球迷，由他來為自己治療，心里稍稍地踏實下來。 我們每個月一次的門診靶向化療很快結束了。我先生甚至從未離開過球場，化療期間他仍是帶隊訓練打比賽，甚至拿了全美選撥賽Open組的冠軍！癌症對他耒說連感冒也算不上。 賽季結束後，先生像往年一樣被邀請去巴爾的摩的俱樂部做五天的夏令營，我隨行。 第二天訓練回到洒店，先生告訴我他的腰不知怎麼的扭了很痛，他彎著腰，臉上盡是痛苦的表情。 他忍著劇烈的疼痛结束了五天的夏令營訓練。 我決定一刻不緩地帶他去看急診。在急診室我們被告知癌症又回來了，這一次來的凶險，他由慢性轉為急性，而且是難以治癒的一種淋疤瘤。 忍著難以想像的疼痛，我們直飛休斯頓安德森癌症醫院。 在休斯頓市中心有一個 Medical City，有很多家不同的醫院在這里。有兒童醫院，州立醫院，安德森癌症醫院也在其中。 安德森癌症醫院的入口大廳。 在醫院里有一個休閒的區域，標識牌上稱作公園。幾層樓高的屋頂，顯得寬敞釋放，有咖啡館和很多舒適的椅子。無論是等待就診的病人還是來探望的親朋，來到這里，完全沒有在醫院里的壓抑感。 咖啡店里有各種點心供客人選擇。環境輕鬆愉快，好像世間沒有什麼病痛發生。 有一個區域，是介紹醫院的歷史，你可以了解醫院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還有一個小教堂，供病人家屬和朋友去頃訴和禱告。 我幾次推開教堂的第二道門，看見有人在里面默默祈禱，也看見有人在深深地哭泣。我的心里會瞬間陷入與他們一樣的境地，我懂得他們。 說實話，教堂的天化板像一把利劍從天而降插入人心。我不敢在那里停留太久。 我們終於由急診轉入了病房。病房里有一張病床和一張沙發床，那張沙發床是為病人家屬准備的。 護士替先生鋪好床，安頓他躺下，要耒為我鋪床，我謝絕了，這些事情我可以自己做，更重要的是趕緊為先生做治療准備。 先生的淋疤瘤急性復發，從斷層掃描上看已經長滿在胸腔和腹部，引起他疼痛的原因是腹部的腫瘤擠壓腎髒造成的。經過各種檢查，醫生決定給他住院做化療。醫生說這次不是靶向化療，是全身化療，把所有細胞全部殺死。 在我睡覺的沙發床前有一個大窗戶，窗外是廣闊的天空和醫學城一大群錯落的大樓。從大樓上的招牌上，我可以辨別出不同的醫院。隔著十八層樓高的窗戶，我聽不到外面任何聲音，所有的景象都是靜音的，一切好像在另一個空間里一樣。 休斯頓地處墨西哥灣，海洋性氣候陰晴不定，濕潤多雨。一天之中有時候陽光明媚，有時候烏雲密佈。我時常看著窗外飄忽不定的天空上驟然而降的雨點隔著窗戶撲面而來，再回頭看看先生精疲力盡地躺在病床上，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我也可以看到屋頂上的直升飛機停機坪，每天看到飛機把病人從遠方送來醫院。 透過窗戶而望，大樓在遠遠的天邊，好像那些美好的日子也離我們遙遠。而近在眼前的這一群狂亂的烏雲把我們與世隔絕。 我的沙發床。 先生在藥物的作用下，總是靜靜地睡著。我的心情也得到暫時緩解，不再為他因為化療的痛苦和隨之帶來的嚴重反應而擔憂和焦急。 各種治療不斷地進行。不同科目的醫生出入病房。 經過化療，先生變成了癌友共同的特征，頭髮掉光了，身體變得瘦弱。因為體力不夠他停止了帶隊訓練，暫時交給助理教練。但是我知道，他從未想過因為生病要停止工作。 體力好的時候，他保持鍛練。希望能盡快返回球場。 先生是一個樂觀的人，我從未見過他消沉，因為病痛而悲觀，他常常對我說：＂我會好起來的＂。 我相信他，見證他與常人不一樣的堅強。 我抓拍到他做鬼臉的樣子，他說：＂別給別人看哈！＂ 他的樂觀解開我內心深處的痛苦，我突然意識到過好每一天才是真啼呀，我們所有的經歷不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嗎？ 我突然接受活著有不同的方式，有一些我們可以自己選擇，有一些是命運為我們選擇，不管怎樣都可以。 吃了種種苦，化療二個月後的一次斷層掃描報告顯示胸部、腹部的癌細胞消失了。醫生說，必須繼續化療，要做完六個月的療程。 可是，當做完四個月的化療再一次斷層掃描時，發現癌細胞又回來了。醫生決定立即停止化療，改做Car T療法。 這是一個新的療法，從病人的血液里提取T細胞，再到試驗室里注入健康的T細胞再輸入病人體內。這項治療風險很高，會有很嚴重的副作用反應，必須再次入院，治療過程在醫生的嚴密監控下。 再住進醫院我們已經是熟門熟路了，我帶了電鍋預備每天煲湯給先生，希望他有更好的營養補充。 九天艱難的治療結束了，但副作用反應還沒有結束，我們被告知30天之內必須住在離醫院較近的地方，以防突發意外可以及時返回醫院。 我們的家離安德森癌症醫院四個半小時的車程，只好AirB&B租一幢房子暫時住下。 在這幢2千尺左右的房子里，我們住了30天。 客廳的一角。這幢房子很舒適，三個房間，一個小小的院子，離中國城不遠。 廚房設備一應俱全。 做完CarT出院之後的兩個禮拜，先生的身體非常虛弱，白天幾乎是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無力動彈。皮膚上有難以忍受的騷養，醫生給各種藥物都無濟於事。 所幸這是CarT治療在先生身上的唯一反應。那些更嚴重的反應，醫生所說有可能發生的像腦中風，失意，癲癇等等都沒有發生。 我絞盡腦汁想著各種花樣煮好吃的給先生，補充營養增加食慾。 先生生病進入了第二個年頭，新一年賽季要開始，又到了挑選隊伍的時候，我試圖勸他不要再帶隊了，等身體恢復健康之後再說。他毫不猶豫地組建了一個新隊。他說：很多孩子就是等著做他的隊員，他不能讓她們失望。 眼看著他一天天好了起來。開始想著隊里的訓練了。 隊員們來探望先生，這讓先生很開心。 隊員們和助理教練與先生在AirB&B的客廳里留下了難忘的合影。 終於熬完了30天。醫生批准我們回家，回家的途中，先生執意要先去俱樂部，因為還有一周的訓練就要去參加全國選撥賽。由於之前先生無法帶領訓練，在賽季的第一個大型全國邀請賽中就名落孫山。我拗不過他，只好把他在停車場放下，眼看著他搖晃著虛弱的身體走進球場，既心疼又佩服，我知道這就是他。 之後先生完全地投入了新隊的訓練，之間的幾次比賽都打出了好成績，大家都覺得真的很神奇，一支剛組成的還沒有經過太多次訓練較弱的隊伍，經過先生的指導訓練，很快成為一支強隊，迅速拿下全國比賽Open組出線名額。 四個月很快過去了，CarT治療後的斷層掃描顯示癌細胞又生長出來！這是我們最擔心的結果，醫生又制定新的治療方案，我們又得再回到醫院。 這時賽季結束前的全美比賽要在拉斯維加斯開始了，先生跟醫生提出讓他先去比賽再回來做治療，醫生不得已同意了，他的執著感動了醫生。 如他所願，比賽打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成績，先生的隊拿了全國第三名。 大家都知道，如果不是教練生病隊伍缺少訓練，球隊一定會打得更好。 我們又回到了醫院，回到了命運安排的角色。 目前的治療用的是新藥，只有5個臨床病人用過。 我特意在這幅非常有意義的＂永不言棄＂的畫前留影，我的心里永遠堅定的去這麼做。 對先生的人生耒說，努力地發掘和培養新一代優秀的女排運動員是他的職責。目前在參加巴黎奧運會的美國女排運動員中，有兩名是先生培養出來的隊員，為此他由衷的自豪。他說美國國家女排隊，之前有他的隊員，現在有他的隊員，將來還會有。他永遠不會放棄對排球的熱愛。 23號、24號隊員是先生的本屆奧運會的參賽隊員。先生也有一名隊員代表法國隊參賽。 談到中國女排，他更是無限深情，說希望姑娘們打出最好的成績為國爭光！ 那天在窗前，我看見先生的背後是一輪緩緩升起的朝陽，這是一個美好的㝢意，我用手機拍下這張照片。他的明天，永遠是那麼生機勃勃，他會一直活躍在球場上，永遠不息。 2024年8月1日寫於達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