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巷

王素艳

注：文字原创，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图片引自网络。 　　三伏巷巷头浅浅，住着初伏一家；巷身窄窄，住着中伏一家；巷尾短短，住着末伏一家。 那年，一家生了一个娃，一个比一个早生十天。 “巧了。凡事大不过一个‘巧’字。”末伏的老奶奶感慨道。 “奶奶，你是咱巷子里岁数最大的。你给孩子们取名儿吧。”初伏爸笑微微地说。 老奶奶摇头，手里的拐棍儿也跟着摇头。 中伏妈不解。老奶奶素爱凑热闹，遇事不吭声可不是她的风格呦。 末伏他大娘悄悄走到老奶奶身后，把刚采的一朵西番莲别在老太太小小的髻子上。 老奶奶脸儿一紧，又一松，层层叠叠的笑忍不住从层层叠叠的皱纹底下钻出来。 油光水滑的大白猫呼噜呼噜地凑上前，盘在老奶奶腿边，双眼弯成了月牙儿，眼波竟也是层层叠叠的。 “二嘎子，你热不？”老奶奶轻轻拍拍大白猫。 二嘎子舒服地伸展四肢，懒懒地答：“喵。” “这猫成精哩。”中伏妈笑嘻嘻地抓猫耳朵。 二嘎子不耐烦地摇头，肥厚的背弓成了一座桥。 老奶奶瘦瘦的背也弓成了一座桥。 　　“老疙瘩，去，拿纸来。”老奶奶对末伏爸说。 末伏爸贡献了一张他爸的卷烟纸。 老奶奶折了三折，撕了三个长条，递给三个新手爹。 “一人写一个字。”老奶奶说。 中伏爸第一个写完。 老奶奶把中伏爸的纸条放在左手，把初伏爸的纸条放在右手，然后，和二嘎子一起呼噜呼噜，等末伏爸。 末伏爸终于交卷了。 老奶奶乐了，说：“不愧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哩。” 原来，初伏爸写的是“永”，末伏爸写的是“冰”，中伏爸写的是“江”。 老奶奶一拍腿，说：“一点水的，就叫个……‘初伏’。细水长流。天刚要热呀，不难受。” 初伏爸也一拍腿，说：“中！” “三点水的，叫‘末伏’吧。河边的老虎是秋老虎，瞅着吓人，它不咬人哪。” 末伏爸连连点头：“奶奶说的，我听。” 中伏妈沉不住气了，问：“奶奶，那我家这个……怕不是要叫‘中伏’哇？” 老奶奶把二嘎子拎到旁边，看了一眼中伏妈，说：“咋样？” 中伏妈大眼睛呼扇呼扇地，硕大的鼻孔也呼扇呼扇地，讷讷道：“天恁热，出门都烫脚……” 老奶奶打断她：“两点水，不多也不少。你就别争竞了，你家尕子可不是搁屋里猫着的主儿。心静自然凉。放心。” 中伏妈还想说啥，中伏爸一抻她衣角，暗暗示意她坐下。 时值下午一点，巷头巷中巷尾的挂钟响成一片。老奶奶摇摇摆摆去睡了。中伏妈眼睁睁看她走进开满西番莲的小院，只好打道回府。 　　一晃儿，三个孩子像拔节的麦穗，长高了。 初伏胆小，每每三人一起去镇上果园偷果子，或去老瓜农地里悄眯眯地敲西瓜，他总是脸儿一白，脑子一热，脚一软，不是中伏背他回家，就是末伏拖他回家。饶是如此，他非要在中伏和末伏面前摆大哥的架子。 “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嘛！”末伏拍着初伏的肩膀说。这孩子是个心直口快的，心里藏不住事，因此，对于他的取笑，初伏并不生气。 倒是中伏，有那么两三次，把初伏放在地上后，背转脸去，肩膀一耸一耸地，不知是哭还是笑。“这家伙有点儿像二嘎子呢。”初伏仿佛模模糊糊地看见，中伏和二嘎子一起弓着身子，眼底是层层叠叠的水波。 还没来得及把所有果子痛痛快快地尝一遍，初伏中伏末伏到了上学的年纪。每天一起去学校，书包把屁股拍得山响。往往不等晚霞在天边出现，三个长长的影子像三只独木舟赶海归来。偶尔，三个影子变成了两个，或是一个——被弄丢的影子在漫天星光潮涌前拼命往家赶，可跑着跑着就睡着了，醒来只觉得屁股疼，上面还留着五个竹节般的手指印。 “你看人家中伏，该皮皮，该老成老成……”末伏妈捣着儿子的大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 末伏手里攥着一张满是红叉叉的试卷。 末伏吸了一下鼻涕，说：“他才比我多十分。” “十分？哼，人家及格了！你呢？”末伏妈炸了，一头卷卷看起来像初伏家的狮子狗。 初伏家的狗叫“吐不出象牙”，顶护着初伏，就连初伏他妈训初伏，它都替初伏还嘴。 “看看！《咏鹅》都不会背！作者家有三只鹅，你非得加一个！多的那个你养啊？”初伏妈捂着腮帮子，说。她牙疼。 吐不出象牙叫了一声，眼睛像两个被熏黑的灯泡。 “去去去！哪儿都有你！”初伏妈换了只手，捂另一边的腮帮子。 吐不出象牙又叫了三声，意思是“就不走”。 眼瞅爱犬要代己受过，初伏一个箭步拽走了吐不出象牙，身后留下一溜儿省略号。 　　再见到中伏，初伏和末伏不约而同想起了家人的种种嘴脸。 有一天，热得要死。末伏睡不着，起身寻冰棍吃，孰料刚拐到厨房门口，迎面撞见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公鸡。鸡长得俊，性子也躁。看见末伏，它的两个爪爪拼命打招呼。末伏不觉眼前一亮。 一小时后，俊鸡趴在中伏家墙上不肯下来。 末伏想上墙，又不敢。中伏家的墙上全是三角形的碎玻璃。俊鸡嵌在两片稀显稀疏的碎玻璃中间，像被红尘羁绊的过客。 初伏路过，好奇地问：“这是干啥哩？” 俊鸡不应声，末伏也不应声。 初伏明白了。 “这是个孬鸡。”初伏说，“你还指望中伏怕它呀？！” 末伏不乐意了。俊鸡也不乐意了，一拍翅子冲了下来，险些抓到初伏脖颈。 初伏吓得抱头鼠窜，半路遇见援手——吐不出象牙，一人一狗雄赳赳回转来。 可是，俊鸡不见了，只闻末伏家传来他鬼哭狼嚎的声音。 中伏家自始至终没出来人。不晓得中伏知不知道这件事。 再见到中伏，初伏和末伏无端觉得自己矮了三分，像两只被困在墙头上的小丑鸡。 　　日子一天天过，偶尔坐坐过山车，更多的时候波澜不惊。初伏中伏末伏长出了喉结和小胡子，三个影子由单细的独木舟变成了壮实的皮划艇。他们的爹妈却从曾经的高梁大木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门窗。 末伏的老奶奶还健在，只是髻子比黄豆大不了多少。二嘎子也老了，天天腻在老奶奶身边，呼噜呼噜呼噜。 吐不出象牙跟初伏去末伏家，第一眼看见的往往是二嘎子，然后，才是老奶奶和她的烟袋锅子。 “狗眼看人低呦，你个。”老奶奶一边笑着骂，一边把吃剩的肉骨头扔给吐不出象牙。吐不出象牙呐唧呐唧地吃，早把二嘎子的懒样儿忘到二门后了。 其实，吐不出象牙也上了岁数，只是它保养得宜，还能骗骗外人的眼睛。 所谓外人，多为中伏家的亲戚。 “妈呀，嫂子，你家咋恁老些亲戚？！”末伏妈照例一惊一乍地，好像她跟来三伏巷的这些人头回打照面。 中伏妈嘴一咧，说：“嗨！人缘好么，没辙！” 常来中伏家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头长着三角脸，一对三角眼灼灼，在阳光下像极了中伏家墙上的碎玻璃。老婆子也长着三角眼，不过是吊眼梢，老教人担心她的两只眼睛要飞，而且是沿着相反的方向各飞各的。 中伏管这老两口叫舅爷舅奶。 “中伏啊，你爸哩？”老头通常进院就找中伏爸，找到了就一通喝，找不到就一通喊。 结果，老头有一次喝高了，非要回家，谁劝都不好使，半路上把鞋子扔得东一只，西一只，老婆子派吊梢眼东追一下，西追一下，辛苦得很。 “酒蒙子呦。”末伏的老奶奶说。 “奶奶，你说啥？”中伏妈张开耳朵，问，莫名有点儿心虚。 中伏爸也哆哆嗦嗦地问：“奶奶，你说谁哩？” 老奶奶把答案偷偷藏进了那扇临街的窗户，不巧，被中伏猜中了。 “中伏这孩子，啧啧。”老奶奶话说一半。 “啧啧。”末伏妈随声附和，心里却在画魂儿，总觉得耳边有个苍老的声音，也在说“啧啧”。 谁都没想到，中伏猜出答案的那天，他舅爷殁了。 三伏巷来来去去的人群里，从此少了两对三角眼。吐不出象牙有时候蹲坐着，看中伏家墙上的碎玻璃，目光迷离，仿佛一首三角形的诗。 “狗鼻子呦。”老奶奶轻轻地说。 “老奶奶，别念，别念！”末伏吓坏了，“你说话灵呢。” 老奶奶乐了：“傻孩子，人有人的命，狗有狗的命。你操哪门子心哩？” 末伏想想，也是。于是，又咧开大嘴，没心没肺地唱上了： “听树叶微微响，只有老风扇在忙，世界小得像只有家门口一样……” 三伏巷听着，忍不住打个喷嚏，巷头巷中巷尾的挂钟又齐齐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