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貝卡》

杨过

美国王无过 　　第一次見到蕊貝卡时，胡有名剛剛到美國，在一個自稱蟲大夫的台灣人的中醫診所里非法打工。這是三十年前了。　　蕊貝卡當時十二歲，攙扶著她媽媽芭芭拉，一步一瘸地來蟲診所找胡有名看病，蟲大夫每次給沒有加州針灸執照的胡有名百分之四十報酬，國民黨老兵兒子的蟲大夫來美國後學的中醫，削瘦的身子罩著件淺灰色的對襟亮晃晃的網子褂，一走路直逛荡，像是張恨水筆下的落難師爺。　　蕊貝卡已經完全發育了，非常壯實，比她媽媽芭芭拉高半頭，胖瘦差不多，兩頰胖乎乎、紅撲撲的，大眼晴，淺棕色頭髮，不像她媽媽是金發，說話聲很粗且略沙啞，並不像普通的少女。後來胡有名才意識到這可能是她⻑年吃藥的副作用。　　她媽媽芭芭拉的脊椎有些先天畸形，中年以後越加嚴重的疼痛令她不得不放棄了護士職業，申請了殘疾人待遇，她的身材已經肥胖變形，但她的臉依舊秀麗光澤永遠帶笑，且笑聲每每很大，發自內心感染力很強。你感覺不到她心中有絲毫的痛苦和沮喪。　　 　　胡有名二十幾歲已經成了北京小巷里的略略知名的⻣科醫生，他的水平不是蟲大夫這樣的人能夠想像的。蟲大夫也並不擔心胡有名的醫術，他只是認真告誡胡有名，千萬不要對美國女病人有非分之想，因為此前一個與他背景相似，在這裡打工的台灣中醫師，特別喜歡叫女病人盡量脫光衣服，惹了很大麻煩，也影響到蟲大夫的美好聲譽。　　芭芭拉的治療效果還是不錯的，她也用盡所有美好的詞彙跟所有認識的人贊美胡有名，而且一直堅定不變地追隨胡有名，不管他在不在蟲診所，成了胡有名在美國最早的幾個病人。她有一段甚至來胡有名徒有四壁的公寓治療，她似乎看到胡有名窘困的境況，給胡有名搬來了一堆家居生活的用品，毛巾，毛毯，餐具，舊傢具，還送了兩件厚厚的、極舒服的毛巾睡袍！胡有名穿了三十年仍然不捨得扔。　　胡有名大女兒出生前，芭芭拉買了一堆嬰兒衣服，足夠女兒穿半年的。她自己買布和棉花做了小孩棉被，被面是藍色底加紅嘴大鳥的圖案，邊緣還縫了一圈蕾絲，還用同樣材料做了一尺多寬可以系在整個嬰兒床四周的防撞棉墊。胡有名萬萬沒想，這個來自賓⻄法尼亞某個小鎮的白人婦女會用縫紉機，還會織毛線！　　這個帶著鮮艷紅黃色大鳥的藍被子，胡有名的兩個女兒，老大蓋完老二蓋，非常耐用，老二尤其喜歡，直到⻑大了，無論到哪裡，永遠帶著這亇小被子，洗到顏色快褪沒有了，起了毛，被面有些地方已經薄如蟬翼，還是沒有破，連開線都沒有，還在二妞手里，如同寶貝。 　　有一天，芭芭拉來來看病，有點神情晃忽，無精打采的，全身哪都疼，胳膊上有幾處⻘紫，左肋⻣皮下有一大片瘀⻘，輕輕一碰便疼得直哆嗦。 　　"我去醫院照過x光片，有兩根肋⻣斷了。"她注意到我的神情，"我女兒蕊貝卡把我弄成這樣，警察已經把她送進精神病院了，可憐的孩子恐怕要受點罪了，可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她說話時，臉色凄然但很平靜，顯然這不是第一次發生。　　扎完針，芭芭拉覺得好一點，胡有名才知道發生了什麼。蕊貝卡患有先天的精神分裂症，需要每天吃藥，但她年齢大了以后，會瞞著家人偷偷斷藥，更可怕的是發病时，会变得很暴力。這次她居然拿起了一把刀，芭芭拉拚命地把刀從她手中搶下來，因為她不仅可能傷人也可能会自殘！　　但這樣的行動激怒了蕊貝卡，她把她媽媽推坐在沙發上，然后跳起來用整個身體砸在芭芭拉的胸口、肚子上，反復推反復地砸壓了二十分鐘，直到芭芭拉發出陣陣可怕地尖叫，直到她自己累了⋯⋯　　　　芭芭拉報了警，警察強行把蕊貝卡帶走送去醫院。這種鬧到強制送醫的事情在幾個月里又發生過兩次，虽然芭芭拉警覺，並無凶險，但他們還是搬了家，離一個据說對特殊學生更有愛心的學校近一些。芭芭拉盛贊學校的老師對蕊貝卡無限的耐心和關愛，似乎蕊貝卡的確實靜了很久，學習也有進步，甚至還參加了一個繪畫班。　　她第一幅畫畫了一個獅子的頭，神形色彩俱佳！芭芭拉興高采烈地把畫裝了木框，拿給胡有名看，胡有名自己喜歡書畫，看到甚覺驚艷，盡不住連連説好誇了又誇。 　　接下來，蕊貝卡交了男朋友，搞得芭芭拉有點忙亂。有一次芭芭拉非常氣憤地告訴胡有名，這倆初中生做事竟然不戴套子！她急火火地拉蕊貝卡去了醫院，打了避孕針。靜好的日子並不長久，芭芭拉發現自己銀行帳戶里總是少錢，而且累計起来竟有三千多美元。銀行記録顯示有人多次從提款機取錢，查看監控錄像，發現偷錢的居然是自己的女兒蕊貝卡!　　蕊貝卡很羞愧，她很感激媽媽沒有報警，她偷錢去和朋友買大麻抽，但只是大麻，最輕的毒品，很多同學都抽。那時大麻依舊非法，二十多年後，加州大麻已經合法化了。有的州連可以致命的海洛因也合法了！總之，這次被抓後，蕊貝卡發誓不再偷錢，不吸大麻了。　　以後幾年，芭芭拉一家又搬到了其他小鎮，胡有名只是聖誕新年時收到芭芭拉的賀卡，不再经常見到她們母女。偶爾，會接到芭芭拉問候的電話，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胡有名能幫忙的已經有限，基本上靠止痛鎮靜藥維持日常生活，但她依舊不吝言詞贊揚胡有名曾經對她的幫助。蕊貝卡則是有幾次帶著朋友去找胡有名看病。 　　胡有名再次見到蕊貝卡，是被芭芭拉很認真地邀請參加蕊貝卡的生日聚會，媽媽特地為了女兒辦的。　　"乙格內舍斯"，芭芭拉叫著胡有名那個在他的病人中極著名的英文名字，"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你，蕊貝卡兩年前因為甲狀腺癌做了手術，她經歷了悲慘的時期，現在總算是恢復的不錯，多虧有她男朋友的照顧！但是，但是現在情況很糟，她又被查出心脏有嚴重問題，先天性的，必須做開胸手術，必須安裝起搏器，手術的日子已經接近了，風險很大，我想請認識的朋友都來給她過個生日打打氣，她還不到三十歲啊，可憐的孩子⋯⋯ "。　　"我一定會去!芭芭拉，我也是看著蕊貝卡長大的。"芭芭拉仿佛松了口氣，道謝連連。　　生日在芭芭拉家的二居室公寓里，胡有名也是第一次來，大部分人都是她們同一幢樓里的鄰居，蕊貝卡的黑人男友和他父親，加上胡有名这個亞洲人，一共十來個人，桌上已經擺了一些手抓性的零⻝和點心，幾大瓶飲料，一個不大的生日蛋糕，倒是胡有名帶來這只蛋糕大一些，看著也精致些。　　蕊貝卡看上去略胖了些，她高興地站起來和胡有名擁抱了一下，然後給胡有名介紹其他人。她的男友弗蘭克胡有名見過，蕊貝卡帶去诊所看過病，他是個說話溫和且沉默寡言的男人，個子不高，看不出具體年齡，胡有名對他印象不錯，然而有時帶來他其他的黑人兄弟，就顕得粗糙了一點，開口閉口全是他媽的，聲大氣粗，仿佛胡有名欠了他们什麼，不管怎樣，看芭芭拉的面，胡有名一分錢也沒收過。 　　大家吃著喝著說笑著，順便鼓勵蕊貝卡放寬心情預祝手術成功，仿佛她只是去剪個頭一般。臨走，胡有名把蕊貝卡叫到一邊，塞給她三百元現金，她眼睛里閃著高興與感激的光，緊緊的和胡有名抱了一下。　　手術還是很成功的，蕊貝卡恢復的也很快。轉眼到了胡有名的生日，他接到蕊貝卡的電話，說一定要過來給他送點禮物，胡有名推脫不掉只好答應了。禮物是一個塑膠袋里裝了七八個面包，其中兩只是叉燒包，其余都是白面包。蕊貝卡告訴胡有名她是特地去舊金山唐人街中國人點心店買的，非常新鮮，同時她不經意地撩起一半T恤衫，給胡有名看了看她胸前到肋間一條長長的、紫紅色的手術瘢痕。胡有名嗓子一緊，心里一陣難受，他忍不住去取了二百元現金放在紅包里，說給蕊貝卡去買點營養品吃。再幾個月，新年到來，蕊貝卡又打電話，來看胡有名，送來一袋七八只她從舊金山買的新鮮的面包。胡有名知道她和男朋友住在一小時以外的另一個城市，她是特別開車過來的。胡有名感謝她，又給了她二百元的紅包。　　第二年胡有名的生日和新年前夕，蕊貝卡照例打電話送來禮物，同樣是一袋面包，胡有名每次給她一百元紅包，她雖然會推委一下但還是收下了。 　　某天的中午，胡有名在診所突然接到芭芭拉電話，她告訴胡有名說蕊貝卡正在和男友鬧分手，男友威脅打罵不讓她離開。　　"我這次一定讓蕊貝卡遠離這個卑鄙的男人，回到家里來！"我很少聽到芭芭拉說話如此憤怒: "這男人比蕊貝卡大十七歲，離婚多年有兩個孩子，從來沒有正式工作，也從來不付自己孩子擔養費，他和蕊貝卡租房的錢基本都是蕊貝卡法定殘疾人每月政府的補貼，他自己不工作卻時時逼著蕊貝卡出去找工作，日常開銷全靠蕊貝卡掙錢，一但沒有錢了，他就大罵蕊貝卡，實在逼急了，蕊貝卡只有回家要錢⋯⋯ 。"胡有名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蕊貝卡執著地一次次送面包給他吃！　　芭芭拉打電話的主要意思是，萬一蕊貝卡來借錢，千萬不要借給她！但剛過兩天，正忙得焦頭爛額的胡有名接到蕊貝卡電話說有點急事，她正在開車來胡有名診所的路上！　　蕊貝卡的確是來借錢的，她幾乎是哭著跟胡有名說：她一定會離開弗蘭克回到家中！但她必須先幫他租好一處房子才能離開，因為弗蘭克威脅如果她敢離開他不會放過她的父母！這兩千塊錢就是急需租房子用的，她可以給胡有名寫借據和保證書，等前一個房子的租房押金退回來，一定還錢！胡有名心中很難受，他相信蕊貝卡講的是真話，或者說他寧願相信，甚至他並不在乎蕊貝卡這樣一個苦命的孩子會不會還錢。他不太敢多看她那張可憐巴巴的臉。看到胡有名手中兩千元現金，蕊貝卡迅速從桌上拿了張紙，飛快地寫了幾行字。　　嚴格譯成中文為："我，蕊貝卡今天向乙格內舍斯·胡醫生借二千元，我保證歸還。時2014年9月14日。　　我，蕊貝卡保證多還一百元作為利息。"　　簽名:蕊貝卡。　　胡有名笑著把"多還一百元作利息"划掉了。這張紙過了十年依舊還在抽屜里。 　　望著蕊貝卡的背影，胡有名長長的嘆了口氣，他遵守和蕊貝卡的約定，他不會告訴她的媽媽芭芭拉。兩個月到了，並沒見蕊貝卡的影子，其實，這是胡有名早預料到的，然而令他絕對想不到的是，又過去兩周後某一天，蕊貝卡突然出現在診所！手里攢著一疊現金，不多不少正是兩千美元！胡有名心頭一熱，眼淚差點流出來，她畢竟是芭芭拉的女兒啊，精神和身體都是嚴重殘疾，可她竟然知道守信用！而在胡有名的心中甚至一分鐘以前，他已經料定蕊貝卡不會還錢了，胡有名臉有點發燙，他頭一次有點鄙視自己。　　無論什麼樣的日子，時光不會停留。一晃可能又過了兩年，胡有名除了新年的賀卡，再沒有芭芭拉和蕊貝卡的消息。也再沒出現過蕊貝卡送面包這樣的事情，胡有名想，多災多難的蕊貝卡總算回到家中，不必再受那個無恥男人的折磨了！ 　　蕊貝卡又一次來到診所，是一個下著暴雨的下午。她這次沒有事先打電話，胡有名突然見到她靜靜地坐在診所的侯診室里。她看起來變化不大，依舊胖胖的，臉頰泛紅，顯得疲憊蒼老，眼中無神。蕊貝卡請胡有名寫一份证明，證明她兩年前向胡有名借過兩千元幫男友租房，她要把信交給法庭，要讓那個男人賠償她所有的花費！　　"怎麼回事?"胡有明覺得奇怪。　　這兩年其實蕊貝卡依舊和那個男人糾纏不休，她不是個健全人，她多數時候想不清也做不到，直到有一天，那個男人吸毒多了，將她毒打一頓！他差點把她打死！蕊貝卡拿出一大疊照片，照片是腦袋上長短七八條裂開帶血的傷口，蕊貝卡脸上青一塊紫一塊腫得像茄子，眼睛都只剩一條縫! 還有胳膊腿和身上的傷口！胡有名看得頭皮發麻，只覺得血往上湧。　　來美國前，胡有名搞過八年⻣傷科，做過幾百台手術，他处理過無數慘不忍睹的傷口，這些照片還是弄得他心驚肉跳，一時無法表達他的心情！令他很郁悶。　　"這回我終於把他送進監獄，他再也不能傷害我了！"蕊貝卡聲音很平靜。"你能不能再借給我一千塊錢，我暫時不能工作，等我開始工作了就會還你。要是那個雜碎能還我一些錢，我會很快還你。"　　胡有名沒有遲疑，當即把錢給了蕊貝卡。　　這一回，過去很多個月，甚至過去一年多，再沒見到蕊貝卡來還錢，胡有名也已經忘了。他從芭芭拉的電話里知道，蕊貝卡被打後開始吸毒，越發上癮，她後來被關進了戒毒所，但是這也是蕊貝卡重生的機會，多少年後，這個受盡磨難虐待的孩子終於回到家里，回到父母身邊，芭芭拉幾乎只能靠輪椅活動，他的丈夫已經是痴呆狀態，蕊貝卡的回家，重新給芭芭拉的生活帶來希望，胡有名電話里聽得出那熟悉的笑聲。 　　或是又過了一年的某一天，也許是過了兩年的某一天，胡有名收到一張芭芭拉寄到診所的支票，數額一千元整，還有一封短信。 "乙格內舍斯，我直到今天才發現蕊貝卡還欠你一千元錢，她心里慚愧但沒有能力還，但她一直記得並終於告訴了我，我為她高興，我也感到非常非常抱歉，我必須替她把錢還你！我們一生都很窮困，但欠錢是必須還的。我們現在一切都很美好，你永遠是我們心中的天使，我會永遠為你祈禱。"　　胡有名不信神也不信教，他依舊有些輕度超重，他知道自己没長翅膀，成不了天使。人生真正的真實，其實是過於殘忍、醜陋、不堪、屈辱、無奈而倔強的怪物，蕊貝卡或者胡有名都不例外。 　　王無過 　　草於2024年7月29日夜，聖拉斐爾坐雲樓。 作者简介：王无过，王晓，字无过，北京人。北京中医药大学81级。原北京护国寺中医院骨科任主治医师。1994年赴美。加州执照中医师，旧金山美洲中医学院教授。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清宫廷正骨术传人。郭宪和先生弟子。王芗斋大成拳传人。和振威先生亲传弟子。嗜金石篆刻，奇石，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