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再赴热贡六月会

黑姑

<p class="ql-block">2024年7月27日(星期六,农历六月二十二)我们一行五人从绵阳出发,经成都-都江堰-汶川进入康巴藏区,夜宿红原县。</p><p class="ql-block">之所以强调这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二,是因为我们要去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市赶今年最后两天的六月会。</p><p class="ql-block">同仁古称热贡。热贡地区属于安多藏区,是藏区的农耕区。农耕就要看农时,藏历大年正是芒种农忙时节,所以热贡地区的藏胞不过藏历年,他们跟咱们汉族一样过春节。</p><p class="ql-block">大约从一千四百年前开始,热贡这带就有六月会:每年农历六月十六开始到六月二十五,热贡周边二十四个村子都会祭祀自己的保护神,感恩神灵的护佑和赐予,祈愿来年全村老少平安五谷丰登。</p><p class="ql-block">六月会延续千年未曾中断,如今已经是融宗教、文化、民俗于一体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p><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参观六月会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眼见的那些原始古朴、虔诚炽烈惊心动魄的祭祀活动在我心中激起的震荡一直余波难平,十几年心心念念一定要重返热贡,再赴六月会。</p><p class="ql-block">今天,在本年度六月会的最后几天终于成行了。</p><p class="ql-block">(↓若尔盖大草原一瞥)</p> <p class="ql-block">农历六月二十三,我们从红原出发,穿过若尔盖大草原,经甘肃夏河地区进入青海,徬晚时分到达黄南州州府所在地同仁。</p><p class="ql-block">十八年前,同仁是一个相对简陋的县城,如今,她已经是一个街道宽敞整洁的现代化的县级市了。</p><p class="ql-block">酒店的大堂里张贴着巨幅的一揽子宣传画,图称:</p><p class="ql-block">同仁,藏语“热贡”,意为金色谷地,梦想成真的地方;是青海省唯一的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中国民间艺术之乡;热贡文化区是国务院批准的中国第三个文化生态保护区(另两个是闽南文化和徽州文化),热贡艺术、藏乡六月会、热贡藏戏、土族於菟(wu tu)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p><p class="ql-block">眼下的六月会各村活动日程也赫然在列,只可惜没有各村联系方式,唯一一个座机号码也无人接听——据说六月会到处都放假回去参加活动去了。</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六月二十四上午,我们在才让和完德兄弟的带领下来到苏和日村。</p><p class="ql-block">村子干净整洁,曲曲折折的水泥小巷似曾相识。直到走进双扇的木雕大门,看见神殿前的煨桑炉和三面环绕的梯形座位,我找到了故地重游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哦!这个苏和日村居然就是十八年前我来赶六月会的那个不知名的村子——只是,当年的土路已经全部硬化;跳神的泥地铺上了规整的石板;对面的半截土墙被高大的砖墙替换;观众席的廊柱装饰了吉祥的彩绘;小广场中央的以前白色的煨桑炉不仅更加高大,而且描绘了八宝图纹……</p> <p class="ql-block">上午十点左右,全村男女老少身穿最隆重的盛装陆陆续续来到神庙。</p><p class="ql-block">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人全部要参加祭祀跳舞,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们则忙前忙后照看煨桑炉,添加松枝和祭品,运送啤酒,迎来送往;老人和女人们则坐在看台相互问候聊天,我坐在她们中间,虽然啥也听不懂,却也感到其乐融融……</p> <p class="ql-block">不用官家号召,无需官家组织,每年这个日子,必定是全村出动,在外地工作的乡亲,也会尽一切努力赶回来。无论藏族土族回族汉族,大家聚集在这里,感恩祈福,亲如一家。</p> <p class="ql-block">这是未被官家“打造”的纯粹的民间民俗活动,没有开幕式,没有领导讲话,甚至莫名而来的国内国外观光客也没有所谓“门票”。你除了不能参加祭祀活动,其他待遇跟村民一样。村里没有餐馆,中午村里现场派发免费午餐,每人一盒凉面,一盒米饭——“你们都一样,也有”,他们对我们说,不卑不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煨桑炉上松烟缭绕,苍穹之下,经幡猎猎。</p><p class="ql-block">呜——呜——!一阵海螺响起,半人半神的拉哇从经堂门口弹跳而出,伴着他的脚步,大小铜锣敲打出简洁而明快的节奏;</p><p class="ql-block">紧接着,一队身穿白衣藏袍的青年男子,每人手持一面彩绘羊皮鼓从经堂大门鱼跃而出。他们随着铜锣的节奏一边奋力击打皮鼓,一边腾跳翻转;铿锵清透的鼓点上达天庭,恣肆有力的舞步动地惊心。</p><p class="ql-block">简单的节奏和舞步,在简单的重复中展示出震撼人心的力量。</p><p class="ql-block">才让说,这是神舞。</p><p class="ql-block">突然一个想法冒出来:神才是简单明白的,装神是故弄玄虚的。</p> <p class="ql-block">穿过憧憧人影我朝煨桑炉那边望,炉边堆放着新鲜的松柏树枝,不断有村里村外的人们往祭台上投放祭品:哈达、锦缎、青稞、麦子、酥油、奶渣、青稞酒、啤酒……</p><p class="ql-block">鼓声咚咚传来,清脆激越,跌宕起伏,响遏行云。尕则东村的索南告诉我,家家都有羊皮鼓,自家制作的,村里也有传统工匠专门制作。羊皮剥下来,去掉油脂,绷平晾干,然后固定在骨架上,绘上图案就成。</p><p class="ql-block">我想:击鼓,就是将鼓皮上描绘的祝福与愿望用另一种声音传达出来吧?如果这样,它应该是人类初音的延展,它是神灵懂得的天籁之音。</p> <p class="ql-block">如果说鼓声具有天地之间纵向穿透的力量的话,锣音则具有四面八方横向蔓延的柔力。当“镗……镗镗……”的锣音响起,女孩们就一步两踮地慢慢踱了出来。</p> <p class="ql-block">只有未婚的女孩才能参加祭祀。她们穿着绛紫色的呢长袍,二十岁以上的女孩头戴垂挂着红色流苏的盘沿高帽;更小的女孩不戴帽子,母亲们则在她们的发梢装饰了彩色的珠串或布条。</p><p class="ql-block">大小女孩们腮边一律垂挂着巨大的珊瑚珠串,“那些珊瑚昂贵得很,每克都要上千元”,“背后小帽子那样的的饰物全部是纯银,挺重的——她们从头到脚这套装束算下来就得一两百万”。才让告诉我。</p><p class="ql-block">我大惊,问:“家里没钱购置这些东西的女孩那怎么办”?才让笑答:“那必须得有!全家的家当几乎都在这里,好些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么挂着很累的吧”?“不,这么大的就每年展示这么一次,平时她们就戴小的”。</p><p class="ql-block">女舞节奏缓慢,舞步笃定,女孩们目不斜视,神情肃穆。她们这种样貌的出现,给动感强烈的六月会带来一种平衡、收敛、神秘的内在定力。我突然意识到,女性才是这个民族物质财富和精神情绪的压舱石。</p> <p class="ql-block">听说下午尕则东村的六月会要穿口钎和背钎,于是午饭后我们赶过去。</p><p class="ql-block">穿口钎穿背钎是六月会最古老最原始的传统项目,热贡地区几乎所有男子都有这个经历。</p><p class="ql-block">传统上,第一次在脸颊上穿插口钎对男孩子来说既有防止病从口入的愿望,也颇具成人礼的意味。</p><p class="ql-block">六月会上,村里的拉哇或长者手握一把钢针,针尖一端先用白酒浇透,然后被穿者饮进一大口白酒,漱漱,吞下;接着拉哇把钢针分别从两边脸颊外部刺入穿透,从另一端嘴角钻出,两根钢针在口中交叉穿过,针尖在外形成锁口(穿口钎因此又叫“锁口”)</p><p class="ql-block">在我眼里,男孩们嘴角露出的长长针尖,很像狰狞的獠牙;钢针尾端红黄绿色的彩条在风中骄傲地飞扬,勇敢而决绝地宣示着他们与生俱来的血性和担当。</p><p class="ql-block">我的身边坐着胖乎乎的小才旦,他在西宁上学,暑假后跟着爸爸妈妈回来参加六月会。</p><p class="ql-block">我问他:你穿过口钎了吗?他摇摇头:“还没有。我今年想穿,爸爸说我才九岁,怕穿早了口腔发炎;他还说等明年我满十岁时他亲自给我穿”。</p><p class="ql-block">我问:“你怕吗?”“不。我想穿。”“为什么呢?”“有些比我年龄小都穿了,我这么大了,我也要穿,我明年就穿”。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憧憬和向往。</p><p class="ql-block">不知远古的先人们在确定这项野性十足的仪式时,是否还有更加现实更加残酷的考量?或者,是有更深刻的寓意和更深远的预见?</p> <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穿背钎的意义,但是我看到但是穿过口钎和背钎的男子神情里都洋溢着自信。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个初始的经历是否会让他们终身难忘,我更不知道他们是否在这短暂的过程中获得了某种长久的能量?</p> <p class="ql-block">口钎背钎穿好后,他们开始跳神舞。惊天动地的鼓声和古朴狂放的舞姿与他们口钎背钎上飘动的彩带交相辉映,相得益彰。</p> <p class="ql-block">舞蹈之后,大家来到神殿前列队等待拉哇为自己拔出口钎。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无论穿刺和拔出全程没流一滴血。</p> <p class="ql-block">六月二十五是今年六月会的最后一天,我们又返回苏和日村,因为这一天是苏和日村的主要活动日。</p><p class="ql-block">这天来了更多的人。除了本村男女老少,友邻村也先后抬来疑似粮塑的牛羊前来互祭,更有州里省里的非遗工作者亲临现场观摩考察。</p> <p class="ql-block">拉哇是人神互通的媒介和桥梁。虽然他始终不说一句话,但他确诚是整个六月会的灵魂人物。</p><p class="ql-block">无论是场面的总控还是节奏的调度以及各路嘉宾的迎来送往,他都上窜下跳且乐此不疲。人们仅凭他的眼神或手势就对他的意图心领神会,六月会就在他无声的指挥下看似无序实则井然地绵延至今</p> <p class="ql-block">整个六月会在血祭(俗称“开山”)和拉哇的敬献中达到高潮。</p><p class="ql-block">经堂前,成年的男子用钢针划破前额,鲜血从脸上流到胸前撒落在白色的衣襟上…满脸血红的人在拉哇的引领下冲出神殿,一边跳舞一边向地面抛洒白色的奶渣</p><p class="ql-block">在阵阵吆喝和欢呼声中,人们簇拥着拉哇从神殿里抬出供奉过的牛羊放在煨桑炉上,拉哇将洁白的哈达抛向高高的炉台;</p><p class="ql-block">大家纷纷松枝、青稞投向🔥火堆,沸腾的人们打开酒瓶上下抛洒敬天敬地;美酒的醇香在空气中弥漫,并随着翻卷的松烟直上九霄……</p> <p class="ql-block">人类终究是自然的产物,从古至今,人们对大自然的敬畏和依恋亘古未变。大地丰产万物,人类由自然喂养,六月会后,热贡地区将开镰麦收。</p><p class="ql-block">人们感恩天地的赐予,感恩同类亲友的扶助与合作,并从彼此的互动与认定中获得温暖和力量,地久天长,永不失散。</p><p class="ql-block">也许,这就是不同民族形式各异的民间民俗文化內聚着的共同命运和价值。</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