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天边的斜阳,映着晚霞,绚丽的金黄色,我忽然想起了每天坐在廊下藤椅上,眯着眼,享受着阳光温暖的老人。偶然间,他会睁开眼睛,满脸褶皱,眼睛很亮,很清澈,很奇怪,我觉得,直到他离开我们,我从没有感觉到他的双眼有一丝老农的浑浊。</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应该有些浑浑噩噩,努力地回忆,对祖父最早的印象居然已经是我小学一年级。一个夏日的傍晚,我被父母责罚,满心要逃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五里铺的乡下老家,立刻满心欢喜,乘着月光,跟着脑海里依稀的乡间土路,奔爷爷奶奶而去。</p><p class="ql-block">然而,弯弯的月亮在天上跟着我,星星也一颗一颗亮了起来,田间的土路却越来越复杂,庄稼的绿色变得越来越恐怖,我的心里开始充满恐惧,直到被一位敦厚的老人拉住,询问是谁家的娃娃夜里到处乱跑,脑子里忽然一闪,想起了祖父的名字,黄永堂。哈哈,这个名字居然非常好用,老伯马上换了衣衫,带着迷路的娃到了祖父母身边。这晚开始,我对祖父有了很清晰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我窝在奶奶的怀里,依稀听到了老老讲述他的童年。老老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老老跟着父亲念书,“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卧床,多方延医治疗,始终不见好转,于是自行翻阅医学典籍,开方服用,数月仍不见效,临终前,愤而起身,把医书掷于床下泥地。我一直记得父亲的眼中绝望,愤怒,和看着我那一脸的怜惜,不舍。父亲走了,妈妈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从此当家立创,在那个乱世年辰,跌跌撞撞,走过了几十年”然后,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中,我听到了一句,“一熟黄豆一熟麦,种了胡子雪雪白。”童年的梦中,老老的故事,把他的样子变得很幽深,跟着他的话语,我似乎看见了他跃动的,满是奇迹的旅程。</p><p class="ql-block">“十九岁时,我娶了你奶奶,她很好看,读过书。也是那年,我认识了基督教牧师谢乐思,他来自美国,在靖江传道,受谢乐思的影响,我开始追寻真理,信靠上帝。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每年,我都会帮乡亲申请教会救济,并帮教会把救济的黄豆小麦分发给一家一户,并不求大家说我好,我只求能帮助到他们,祈祷他们感受到主的爱。”</p><p class="ql-block">教会和牧师让我接触到了外面多彩的世界,我和十几个把兄弟组建了靖江第一个洋乐队,那时候我白天听讲道,做乐队,晚上回到五里铺陪着妻儿,很满足,很快乐。</p><p class="ql-block">不记得是第二天,还是好多个第二天后的中午,佬佬往灶膛里添着麦草,我坐在他身边一脸欢欣看着灶膛里呼呼的火苗,耳边响起奶奶在灶前炒菜的刺啦声,断断续续听到佬佬在和我说着他的往事,“十九岁时,我娶了你奶奶,她很好看,读过书。也是那年,我认识了基督教牧师谢乐思,他来自美国,在靖江传道,受谢乐思的影响,我开始追寻真理,信靠上帝。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每年,我都会帮乡亲申请教会救济,并帮教会把救济的黄豆小麦分发给一家一户,并不求大家说我好,我只求能帮助到他们,祈祷他们感受到主的爱。”</p><p class="ql-block"> “教会和牧师让我看到了外面多彩的世界,我和十几个把兄弟组建了靖江第一个洋乐队,那时候我白天听讲道,在乐队吹小号,晚上回到五里铺陪着妻儿,很满足,很快乐。”</p><p class="ql-block"> 我想,那时的祖父一定想着就这样平静而安适的陪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随着树影中掉落的阳光和云中羞涩的月亮,一起满心欢喜地度过自己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忆中祖父总是在暮春的饷午慢条斯理的讲述他的往事。多年后,一个饷午,我带着两个表兄弟,骑着自行车呼呼冲到五里铺老家,我早已不记得为啥忽然回五里铺,但我记得奶奶煮了半脸盆鸡蛋,我和两个表兄弟围着桌子,坐在长条凳上,蘸着酱油吃煮鸡蛋,奶奶在一边看着我们,唯恐我们不够吃,她的眼光极尽柔和,让我觉得,我成了化开的糖水,暖暖的,甜甜的。</p><p class="ql-block"> 开开心心吃完鸡蛋,搬张小凳子,坐到了在廊下眯着眼,坐在藤椅上的祖父身边,陪他说说话,心里是期盼听到他的传奇的。“那时候日本人打进来了,十几个日本兵驻扎在县城里,有时候会下乡扫荡,家里的男性和年轻女人都躲起来,留下年老的女人,拿着几个鸡蛋,等着日本兵敲门,日本兵会说几句中文,鸡蛋的有,标准回答是没有,日本兵会满脸凶恶,大声说,有,这时赶紧拿出鸡蛋,有有有。日本兵才会呦兮呦兮满意离去。”他叹了口气,“那时候有伪军,国军,还有新四军,几家都要到埭上来征收军粮,我在附近几个埭上算是有点名望,伪军和新四军都要来找我帮征收军粮,没办法啊,只能两头糊,两头都要给,我想尽办法,到处找人托关系,尽量少给伪军的军粮,减少乡亲们的负担。记得有一次,几个乡长喊大家开会,说是两头征粮很难,大家商量一下办法。那时候我年轻气盛,站起来说,这个不会有统一的解决办法,只能各自动员自己的社会关系,努力减轻乡亲们的负担,两边都要过得去,不然倒霉的还是我们自己和乡民。当时没意识到,就这句话,得罪了一些人,竟然惹出了一场大祸。因为我想办法减少了一些汪伪政府的军粮征收,有人为了泄愤,诬告我是汉奸,不知到哪里找了一支队伍,想把我暗杀掉。”</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有枪就能拉队伍,这些队伍良莠不齐,有些队伍号称游击队,其实是墙头草,甚至绑票暗杀,无恶不作。一天晚上,劳作了一天,我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忽然听到屋顶上瓦片响,接着有人在篱门口敲门,我因为平时一直帮新四军做事比较警觉,隐约意识情况到有些不对,于是准备从后院先离开,走到后院门口,正想开后院门,心里念头一转,改从后院侧墙翻墙跳到地面,然后两步跑到后幺沟,准备游到对面野地里逃走,就在这时,听到后院口有人拉枪栓,嘴里喊着,出来了出来了,应该是他们一人带着枪,躲在后门口,准备伏击,意外的是,我没从后门口出来,而是跳墙出来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才让我跑到了后幺沟,我水性很好,准备一个猛子扎下河去,这是感觉屁股上像是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我顾不上了,潜下河底,心里快速的盘算着,开抢的人一定会盯着河对岸,上岸肯定又是一枪,必死无疑,我立刻放弃了对岸,转而沿着河道往东潜,一口气潜出去四个落地,然后借着河边的水草掩护,慢慢探出了头,枪手没想到我没去河对岸,更没想到我能往东潜出去这么远,我听见枪手在和同伴说,打中了,没上来,死在河里了。我努力控制着呼吸,喉咙发干,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但我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听见几个人走过来,屋顶上人也跳了下来,他们四处搜索一遍,没看到我,以为我死在河里了,等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从河里爬出来,在黑漆漆的蚕豆田里,跌跌撞撞向着两里外吴家埭姐夫家跑去。</p><p class="ql-block">“姐姐开了门,就着油灯,看见我满屁股满大腿都是血,我听见她带着哭腔,抱着我喊,弟弟你怎么了,然后哭着喊姐夫,我忽然浑身瘫软,再也站不起来,我知道我被枪打中了,在我入水的瞬间,是一颗子弹打中了我,子弹穿过左边屁股,幸运的是,没打着骨头,要不然就真的淹死在幺沟里啦。姐夫第二天就联系了县城里的熟人,把我送到了县城的诊所,但当时县城也没有像样的医生,日本人对药物管制也很严格,县城的诊所没办法治疗我的枪伤,大家一筹莫展。我忽然想起谢乐思牧师提起过,江阴有福音医院,于是吴家埭姐夫马上把我送到了江阴,福音医院不能做缝合手术,但有医生给我消毒包扎,伤口有碗口那么大,只能等待它慢慢愈合。我卧床修养大半年,上帝保佑,我终于挺了过来,到第二年春耕的时候,我终于可以下地干活了。”说到这里,他给我看了看他屁股上的疤痕,有些椭圆,皱巴巴,比我的手掌还大,“天理循环,善恶有报,这年夏天,有人发现了那支队伍的头领,他被捆捆扎扎,扔在长江里,尸体随浪冲了上了芦滩。”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只有信靠上帝才能追寻真理,行政工作没有真理,它是得罪人的机器,行政工作不能做啊。”</p><p class="ql-block">正午的阳光把我晒得滚烫,我愣愣地看着坐在藤椅上的祖父,脑补他讲述的一幕幕情景,拿来充填着我懵懂的英雄情结。这时奶奶颠着小脚走了过来,呵斥着祖父,“只知道说书,耽误孩子吃午饭,”然后笑眯眯地把祖父和我们都赶回了堂屋,午饭很简单,韭菜炒鸡蛋,韭菜蛋汤,就着祖父的故事,我吃的很开心。</p><p class="ql-block">很小的时候,奶奶把我搂抱在怀里睡觉,我在奶奶怀里拱来拱去,很暖和,很安心。爷爷却是很严肃,食不言 寝不语,跟爷爷睡一个被窝的时候,躺着不准动,不准翻身,我很抓狂,总是在一点对爷爷的害怕和满心的无奈中慢慢睡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爷爷的无奈变成了爷爷对我的无奈,爷爷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年少的我接受的却是无神论的教育,无知无畏,信口雌黄,任凭悸动的青春变成没边的狂妄,爷爷坐在廊下老藤椅上,藤椅很有些年头了,深棕色,泛着光,发亮,回忆中,总觉得它和爷爷一起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些无奈,有一些期待,却从不和我争执,只是期待我慢慢成长。</p><p class="ql-block">爷爷也是很平静讲述49年以后的生活,“四同的时候,家家的灶台都拆掉了,铺板也起掉了,整个埭上的村民都住在前埭上,同吃同住同生产,我干过洋乐队,家里有小号,于是被任命每天负责吹号通知大家吃饭睡觉上工。”我似乎看到他吹着他的号,无奈的看着熟悉村落慢慢变得面目全非,无奈地接受了生活一天一天变的贫苦,努力照顾他的妻子,期待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p><p class="ql-block">“运动越来越多,文革开始了,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七八个人,宣称我是伪保长,血债累累,要把我带走。我想起了新四军北撤前夜,那晚我辗转反侧,看着油灯下默默收拾行李的你奶奶,被窝里你爸睡得很熟,脸有些红扑扑,我掀开被角,摸了摸他汗渍渍的后背。我走了,前途未卜,家里妻小怎么办,我忽然心慌起来,我决定留下来陪着我的妻子,陪着我的孩子,我决不能离开我的家,我没有北撤。今天他们会带我去哪里,我愤怒,迷茫,我被破布条塞住了嘴巴,五花大绑,那晚我确实很恐惧,比被暗杀那晚更恐惧,我不知道有谁还可以救我。我祈祷,祈祷上帝护佑,护佑我的家。”</p><p class="ql-block">“我被关在杨家园,白天被拉出去带上高帽子,挂上小黑板批斗,晚上被关进黑屋子反省,说我是汉奸,在日占时期帮和平军收粮。我反而安心了,我确实在那些天回想了自己这几十年的过往。”</p><p class="ql-block">爷爷嘴角轻扬,有了一些笑容,我想,老人回忆年轻的辰光,总会觉得美好吧,“我十几岁开始就打柴到城里卖给商铺,因为有把子力气,为人也仗义,在城里认识了侯志忠,康康等一帮年轻人,拜了把子,谢乐思来靖江传道的时候,被民众抵制,要赶出靖江,我们找来靖江的佛头道士,帮助谢乐思和靖江佛道两家达成了和解,并开始在靖江顺利传教,乱世年辰,流氓执业,兄弟们劝我开香堂拜老头子,我思前想后,拒绝成为靖江的洪门大师兄,努力走正道,日本人来的时候,我交好和平军,努力为四邻八乡的乡亲减轻负担,暗地里受当时孤山党委季松存领导,为新四军提供帮助,附近埭上有泼皮作吵,为祸乡里,东埭偷到西埭,见人家孤儿寡母,就欺上门,战时政府混乱,没有人管,我带着埭上七八个小伙子趁夜把泼皮扔进了妙鱼港,十里八乡重获太平,乡邻拍手称快,埭上金龙金虎两兄弟家里实在太穷,我每年从教会给他们申请救济粮,到金龙稍微大些,就介绍他到西弄街上友芝家剃头店学了剃头手艺,埭上孩子多,读书难,我牵头,砍了树,请木匠打了凳子桌子,央了黄开荣老师一起办开了小学,给埭上的孩子们启蒙。”</p><p class="ql-block">“解放后三反五反,肃反四清,运动一个接一个,乡里一位熟识的教书先生,因为说了句国民党万税,共产党万会,就立刻被打成反革命,我有些担心,于是找到季松存,请他写了个证明材料给我,证明日占时期,黄永堂是帮新四军做事的,是新四军在当地的主要联系人。拿到证明材料后,我把它折好塞在正屋的望板和珩条之间,我很幸运,我提前做了准备,现在我要做的是想办法通知家人我关在杨家园,叫家里想办法来见我一面,这样就可以找到证明材料,拿来给革委会,证明我不是汉奸,让我回到家人身边。”</p><p class="ql-block">爷爷眯起眼睛,看向西边的落日,圆圆的,已经到了树梢,昏黄的阳光撒在廊下,水泥地面的斑斑点点变得色泽分明,甚至有些游动,看着比日间更清晰。细细的脚步声,奶奶的影子遮住了爷爷的脸,日落了,她来喊我们回堂屋吃晚饭,“在杨家园看你爷爷的民兵,有一个小年轻,平时游手好闲,但他认识你爷爷,他每天晚上就会跑来跟我们报个平安,你的伯伯们就陪他坐一歇。我东埭跑到西埭,借三个鸡蛋烧茶招待他,求他照应点我家老头子,就这样过了十几天,家里天天央求他,他终于找了个机会带我去送了点吃食给老头子,老头子告诉我屋望里有共产党写的证明,红卫兵这才把老头子放回来了。你不晓得哦,老头子被关在杨家园的十几天,天天被批斗,鼻青眼肿的,还要游街,我们只能在下面看着,急的没得办法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爷爷此时住了声,站起来,端起藤椅,走向堂屋,背有些驼,脚步却很稳,堂屋里已经有些暗,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很亮。</p><p class="ql-block">嗯,他在兵荒马乱的岁月艰难走过,然后看到那个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年代,他没有放弃,没有麻木,他或许只是不经意间让我们看一眼他的世界,然后平静得继续向前走,我们跟随他,超过他,或者远离他,他都不会在意,他觉得他的孩子们一定会在他期待的路上,他始终心安。</p><p class="ql-block">我的祖父,他没有一眼能看透的纯洁人生,他的身上有忠义,也有狡黠,有谋略,也有鲁莽,他有时候会笑着说“世上无好人,好人没有肚挤眼。”但是,他确实努力照顾好了他的家,努力帮助了他的乡邻,朋友。</p><p class="ql-block">我很想念我的爷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