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拉萨之六——浴火重生

春江

　初来拉萨的人，总是惊叹洁白的云海。而1706年春末的一个清晨，布达拉宫的天空浓云密布，一轮红日奋力地在云海中遨游，发出惨白的光，无限凄凉。

随着一扇扇宫门的打开，仓央嘉措在清廷卫兵的押解下平静的跨出了大门。今天，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六世活佛了，成了一介囚徒要押送到天高路远的京城。

他的额头异常明亮，嘴角的轮廓分明。藏红的僧袍映衬下，即使被押解着，也不失活佛的尊严。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蓦然，他停住了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广场上挤满了送别的僧众，人们匍匐在泥泞的广场上。雪花无声地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落在他们双手高高捧着的洁白的哈达上，落在满面泪痕的脸上。

在离别故乡时没有掉一滴眼泪的仓央嘉措，此时也忍不住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加快脚步，想快一点离开这让他心碎的地方。昨晚，他一宿没有入睡。他想悄悄的离去，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的人群前来送别。这让他一时不知是快速的离去，还是停下脚步。广场上寂静无声，雪花一片一片的飘落，很快就一片雪白。

　这一幕，何其熟悉。十年前，他就是这样被人簇拥着一步一步走进万人膜拜的布达拉宫；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成了被人押解着离开布达拉宫的囚徒。

命运的无常，任是活佛，无法参透。

他阔步向前，那些押解他的士兵倒像是他的侍卫，紧紧地跟着他。雪地上匍匐的人们纷纷为他让道。无声无息。忽然，广场的不远处，想起了一片歌声：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

免教生死作相思。

一个红衣女子，在雪地旁若无人的翩翩起舞，歌声嘹亮。她的身旁，一群青年人跟着唱起来。歌声排山倒海，很快响彻广场。人们纷纷涌上来，匍匐在他的脚下。仓央嘉措惊呆了，那不是朝思夜盼的达娃卓玛吗？那不是玛吉阿米小屋里那些流浪歌手吗？他们怎么今天都来了？场面有些混乱，卫兵们很快组成一道人墙，把仓央嘉措团团围起来。

　事情来的太突然，仓央嘉措不知如何是好。他定定地看着红衣女子，嘴群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不知说什么好。他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无声流落下来。像一个受到无限委屈的孩子，突然放声嚎啕起来。

十年的布宫生涯,他从来没有肆无忌惮放声哭过，从来没有这样撕心裂肺过，没有这样肝肠寸断过。即使当年达娃卓玛无声离开时，即使惊闻母亲病故时，即使桑结嘉措头颅落地时，即使面对拉藏汗无端地强加给自己的种种罪名时，他都没有一丝悲伤过，没有惊慌过。而现在面对突然出现的达娃他们，他却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和莫名的悲伤，放声痛哭。

广场上雪花无声，人们默默拭泪，负责此次押解的钦差席柱他们也不禁转过头去。

　那是一种极度宣泄的哭声，那是一种穿云裂石的哭声。曾经，他多少次抱怨女人的负心， 多少次追问自己的爱情，多少次严重的怀疑自己的行为。爱就是这样死去活来吗？爱就是不顾一切吗？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可他说服不了自己。充满思考的诗篇，充满了矛盾，充满了无赖。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

那些波澜不惊的文字包含了多少纠结和绝望啊。

　今天，达娃卓玛她们，突然现身送别的队伍,完全超出想象。任是铁打的汉子，他都不禁失声痛哭。他不顾一切的向达娃那边跑去，达娃卓玛也在分开人流，向他奔来。

但是卫兵们分开了他们，卫兵们簇拥着他，快速离去。

他不停的回头，想停下来，再看看达娃他们。达娃也在不顾一切地追赶着，红衣闪过一道道人流，还是被远远地阻拦了。三年不见，她憔悴了不少，但眼角的泪痕还是当年，还是那个魂萦梦绕的情人，那个此生永远放不下的女人。她泪痕满面，她拼命地看向他，拼命地向他挥手，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但被拦阻了，无法近身。只能看着达娃卓玛背影越来越远，远远地传来撕心裂肺的“等您回来.....”。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送别的人们不断地拥上来，到处都是红色的僧袍，青色的藏袍，洁白的哈达，最后拉萨的街头，到处挤满了送别的人流。

仓央嘉措很快镇定下来，不在哭泣。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布达拉宫，一片阳光穿过被浓云覆盖的金色屋顶，他的心也异常明亮起来。此生不能相守那就来世吧，押解之路山高路远那就走吧。世间的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他的内心已如寒塘一般澄澈，跟随押解的队伍向前走着，不再回头。

风萧萧兮吹僧衣，雪飘飘兮染离袍。1706年的春末，拉萨街头一定会发生的一幕，至今我深信不疑。

　我只是想，一个看淡了生死，放下了恩怨的人为什么在离别之际会如此的 惊天一哭？一个在放逐之际还能彻夜佛唱的男人，为什么在情人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

有些痛，是哭不出的，哭出来就能痊愈。

　有些情是无法明白的，明白了就成了多余。

因为从那一刻起，过去的仓央嘉措已经死了，他不再是那个幼稚的自己，那个悲伤的自己。他已经浴火重生，真正相信了自己拥有的力量，相信了自己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教徒，相信了他的肉身不仅仅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生他养他的父母，属于永远的卓玛，属于西藏这片土地，属于这片土地上的神山、圣湖，属于淳朴善良的人们，属于生生不息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