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艰苦，如影随形

石张明

门前有苦楝树，冠如伞盖。那是很多年前，我的纳凉之处。人躺在竹床上，眼瞅着白云悠悠，绿影婆娑，耳听着蝉声高唱，鸡鸣犬吠，很快就能入睡。 下午放牛归来，跳进门前的池塘，仰泳，蛙泳，潜水，想怎么样都可以。我最喜欢的，是趴在水上，从南游到北，歇口气，再游回来。高兴了，双脚敲击水面，弹出一片白色的浪花……这都是儿时暑假里的快乐。 回忆总是自带滤镜，具有一定的欺骗性。那时的快乐不假，但也有很多苦涩。 譬如劳作的艰辛。双抢季节，又数割稻最苦。 农历六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儿时在乡下，这正是割稻的季节。 凌晨四点，披衣坐起，常常是在妈妈几遍催促之后。晚上蚊子太多，甚至比身上的痱子还要多。人在竹床上，有蚊子咬，有痱子痒，不到半夜根本睡不着。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睡觉的时候。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谁的心里情愿呢？可不情愿又能怎样，只好慌忙穿上衣服，呆呆地拿着妈妈递来的镰刀、护袖和草帽，木然地走出大门。 揉揉睡眼，抬头还能看见一弯凉月、几颗残星挂在夜幕之中，在这渺茫的光照之下，只能望见脚下蜿蜒逼仄的田埂路。路边长满了野草，野草上露水很重，往往人没走到田里，布鞋就湿了。 我家有块田，在汪塘边上，刘屋山脚下。叫什么名字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去的路上，总能见到比我起得还要早的人，如金贵伯，如荷花婶，在田里，弓着身子，挥动镰刀，一行行，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将稻禾放倒在地上。远远望去，像蚕吃桑叶，又像在剃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镰刀割断稻禾的声响。 “这么大的田，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啊？”人到田里，我朝妈妈嘟囔道。 妈妈笑着对我说：“一直埋头割，等你抬头，就割完了呀。” 妈妈那时30岁左右，留着短发。她在前面飞快地挥动镰刀，并不计较我的速度。我跟不上她的时候，会少割几棵，先撵上她，然后再多割几棵，跟她并排前进。有时不耐烦了，我会跑到田中，割出个大窟窿来，妈妈说你真调皮，你这叫瘌痢头知道不。 太阳穿破云层，射出万缕金光。路边正好有个瘌痢头经过，那头皮被照得光亮，妈妈忽然闭口不说，正好我也看见了那人，于是哈哈大笑，腰酸背疼之苦顿消大半。 待到日上半竿，妈妈说有奖励哦。坐在一棵大树下的草地上，妈妈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外形和大小酷似手榴弹的瓶子，里面装满嫩黄的汽水，她用牙咬开瓶盖，递给我。说喝吧。我是真的不知道还有汽水可喝，这可是那时乡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饮料了。大的7毛钱一瓶，小的3毛钱一瓶。那天早晨喝的，是7毛钱一瓶的。 那时农民种田，交罢公粮，交罢农业税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税，留足口粮之后，基本上存不了几个钱。平时，是舍不得消费的。妈妈给我买过的食物，唯有这次，是在繁重而又枯燥的劳动之后，给我的奖励。这恐怕是，我今生喝过的最美味的饮料吧。 虽是早晨，到了八九点，已经很热了。回到家里，脱掉汗湿的衣服。妈妈端来温水，给我擦洗手背上、脖子上，被稻禾划破的血痕。一道道，又疼又痒，擦洗后抹上一种白粉，才觉得好受一些。躺在竹床上，立马就能睡着，直到妈妈将早饭做好。吃完饭，浑身还是酸疼难耐。 这样艰苦的早晨，持续有半月之久。我从八九岁开始这种劳作，直到去省城上大学才结束。 20多年过去了，社会发展日新月异。曾经的田间劳作之苦，今天想起来恍如隔世。半生劳作，风雨兼程，吃过苦，遭过罪，可我依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艰苦，能和田间割稻相比！ 今日忆苦思甜，在感念畴昔的同时，更懂得人的欲望没有尽头，但愿我们都能珍惜粗茶淡饭的日子。 以下是对这篇文章的评价赏析： 主题与立意： - 文章以回忆儿时割稻的经历为主线，主题深刻而富有内涵。既展现了过去农村生活的艰辛，也表达了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和对当下生活的珍惜与感恩，同时还传递出对欲望适度控制、珍惜简单生活的思考，立意高远。 内容与结构： - 内容丰富详实，生动地描绘了儿时暑假割稻的场景，从晨起的不情愿、田间劳作的辛苦，到母亲的鼓励与奖励，再到结束劳作后的疲惫，细节丰富，如“野草上露水很重，往往人没走到田里，布鞋就湿了”等，使读者能真切感受到农村生活的艰苦。 - 结构清晰，以对苦楝树和儿时快乐回忆开篇，引入割稻的主题，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描述割稻前、割稻时和割稻后的经历和感受，最后以今昔对比和感悟作结，层次分明，过渡自然。 语言与表达： - 语言质朴、真挚，充满乡土气息，如“披衣坐起，常常是在妈妈几遍催促之后”“妈妈笑着对我说：‘一直埋头割，等你抬头，就割完了呀。’”等语句，平实质朴中蕴含着浓厚的亲情和生活韵味。 - 善于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增强表现力，如“远远望去，像蚕吃桑叶，又像在剃头”，将割稻的场景形象地展现出来。 - 情感表达细腻且真挚，作者在描述艰苦经历的同时，也流露出对母亲的爱、对过去生活的复杂情感，以及对生活的深刻领悟，能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 整体评价： 这是一篇充满生活气息和人生感悟的优秀散文，通过细腻的笔触和真挚的情感，让读者深刻感受到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