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副本)

边适

<h3>  牵着 “缺角龙”从草屋出来,我把牛儿带过铁路,放到自家生产队的花草田里。“萤火虫亮亮,牛卵泡荡荡”黄头阿三躺在红花草田里,胡诌自编的牧歌,惹得下田的姑娘绕开这个家伙,避开这无聊油滑的谣歌,走竹林边的小路了。看见我牵牛过来了,阿三突然跳起来“哎哟我的乖乖”,阿三边喊,边撩起手中树枝向田中央奔去,树枝落到他的小牛屁股上,轻飘飘没有力量,大片的红花草已经被小牛啃出了一块空缺,裸露黑黝黝的泥土。这是一个花开的季节,水乡气温湿润,紫红色的花草铺满了田野,我遇见了邻村的放牛老农阿三。 “你偷我们队里花草”,我大声吆喝。看阿三落手的轻飘,我就知道阿三故意放小牛到田里去吃花草的。“小弟,覅讲出来,我教你骑牛背好了”,阿三讨饶了。看见阿三看管的小牛还在挑拣着嫩嫩的花草咀嚼,我的“缺角龙”猛冲过去,驱赶吃草的小牛。阿三再次扬起手中的树枝,狠狠地抽打“缺角龙”,阿三有点心疼自己放养的牛犊,转手阿三又把小牛拴到榆钱树下休息,自己躺在树下看远处河港里的帆船,继续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创作的小调。 阿三是邻村芦花村单身的老贫农,不知姓黄还是他从小头发就黄,大家叫他黄头阿三。他住的芦花村和我落户的柱头港村只有一河之隔,老沪杭铁路穿过河流,在我们居住的村庄南面通过,河西是嘉兴的他,河东是嘉善的我,同样住在村庄,我俩是不同县城不同身份的农民,他是旧社会为财主打过工的老贫民,我是新社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新农民。 从发现黄头阿三把牛放到我们队的花草田开始,我就警惕阿三偷红花草,他的牛经过我家生产队田地的时候,我总要跑到铁路路基上居高临下盯着。阿三对我非常客气,他口口声声叫起小弟,时间长了他看到牧场里每天都是我出来放牛,就问我怎么这几天出来放牛的都是我一个人。我实话告诉他,队里改了放牛轮户头的办法,每户人家轮流供两筐牛吃草,放牛的活就专门交给我了,这是看我年龄小、肩膀嫩,吃不起重活,算是照顾的。“这好啊,小弟你不用下田,像我这样放放牛过日子好了,我教你放牛”,阿三不知是想套近乎,还是真的认为像他那样,靠放牛挣点工分过日子蛮惬意的,仍旧小弟、小弟地称呼我,愿意带我一道去放牛。 春天,太阳没出来的时候,我的“缺角龙”就要出来溜达,黄头阿三说,这种时节牛要吃点嫩草去干活才有精神。冬天,青草草枯萎,牛无青草可吃时,给吃的是稻草,冬天是牛养精蓄锐的时候,放牛人要给牛吃豆包,寒冬的时候还要给牛吃热水的。“小弟,不要怠慢牛,牛通人情,耕田出力要靠伊,伊是种田人的命根子啊”说起牛来,阿三的话特别多。果然,阿三没有失信,他不光嘴上讲讲,还教我骑牛,他让我蹬住“缺角龙”的前腿脚弯子,拉住牛鼻绳,攀住牛的后项,用力翻到牛身上,跨在牛身。我胆子小不敢,阿三把我抱起来,送上牛背,让我先尝尝骑牛的滋味。阿三说,放牛的小孩连骑牛背也不会,那是要一世苦煞的。阿三还教我打牛桩结。一个放牛的人,连牛桩结也不会打,甭说放牛,连拴住牛也难,这也是阿三说的。阿三伺候牛有经验,他教我烧牛饮水、包黄豆包喂牛。 有阿三做我的师父,我的放牛活干得顺当开心,生产队虽然只给六分半照顾的工分,但是这就不用挑担负重,不用弯腰种田,爬行在田里耘田了。有时候,骑在牛背上看看风景,牵牛在铁路旁边走过,闻闻货车开过时候,散发出来的水果香味,看看旅客车厢里探在车窗边上的人头,还莫名其妙的开心。只是那“缺角龙”有点蛮横,它不太听话,如果你打了它,它还会“呼哧”一下,扭过头来凶你。阿三会看牛相,他牵牛到我牧场来歇脚的时候,我向他讨教办法。“晓得哇,你们队里的‘缺角龙’半只角就是年轻时候和老牛角斗伤掉的,牛跟人一样,有本事也傲气,做惯农活的牛,怎样犁田,怎样耙田,怎样走垄、转弯、抄田角都晓得。牛服你,它会来教你帮你,牛不服也要摆摆架子。小弟你农活拿不起,假如我是牛,也要欺负你的”阿三说。 阿三说这些话是可怜我,希望我放牛练出点真本事,将来是个种田好把式,不过放牛也不太容易。阿三自己也确实有点本事。有一次,我们村的“缺角龙”,牛鼻绳断了,满野乱跑,村里人追过去,它就摆出拼命的架势,用一只角抵向来人,大家怕“缺角龙”跑到铁路上撞上火车,急得没了主意。我飞奔到芦花村,请来了阿三,阿三不是穷凶极恶地追赶,他健步近身“缺角龙”,走到身边“缺角龙”不逃了,阿三一把掐牢“缺角龙”鼻子,“缺角龙”服帖地让阿三穿上鼻绳,系好绳子,乖乖地跟着阿三进了牛棚。见“缺角龙”服帖黄头阿三,阿狗队长一高兴,送了阿三一壶烧酒,黄头阿三分了我半壶,对我说:“小弟啊,今朝是你让我黄头出了风头,我是要谢谢你的”。 记不清哪年冬天,“缺角龙”卧在牛棚起不来了。我去芦花村,请黄头阿三给牛看病,阿三摇摇头说,“缺角龙”恐怕老熟了。果然,自此以后 “缺角龙”不吃,不动,打它起来,勉强站着,望着你发呆。这年冬天,报公社批准,村里杀了两头老牛,杀牛的时候,我没去看。村里人说,牵“缺角龙”去屠宰场时,它难舍自己的家,死不肯走,它也晓得寿数到了似的,眼睛里还有泪水。腊月初八,牛棚上的草扇换新,泥墙补好夯实,村里每户都人家分了牛肉。阿狗队长宣布,由小队会计去信用社申请贷款,到“上八府”那边去买牛,选头年轻力壮的,赶在春耕前牵到。“小朱你可以学犁田、抄田的活儿了,种田人要学会使唤牛啊”评工分时,阿狗队长顺口添了这句,我晓得今后不用我放牛了。那年,应该是1972,就是那年夏收夏种时节,我和同队知识青年周富根,游泳到芦花村偷西瓜吃,被农民抓住,湿淋淋地被罚站在打谷场上晒太阳,是黄头阿三为我俩说了很多好话,让他们的小队长宽容,为我们两个人放行。 两年之后,我干农活,有了日挣八分半工分能力,可以遥望年终分红了。这年秋天,还没到收获庄稼的时候,乡亲们把我送出了柱头港。花草谢了、牧场拆了、牛棚没了、阿三死了、“知青”小屋坍了?是因为这些,村里户户人家签名,把我撵走的?不是,乡亲们说我是城里人、白脚梗,有机会总还是要送我回去的。 倏忽,十八岁的少年满头霜雪,曾经赤脚走过田埂的牛郎,站立在老沪杭铁路边远眺乡村。“种田人要学会使唤牛啊”,四十六年前,阿狗队长的声音,像路边榆钱树的年轮一样,圈合在“小弟”的生命过程中,青涩的记忆被皴裂斑驳的树皮包裹掩盖。<br></h3><h3> 初稿2018.5.6</h3><h3> &nbsp;</h3><h3> 原刊巜江南》2019年.增刊</h3> <h3>与文章无关,念当年牛郎生活作者取名巜小放牛》的照片。2001年摄于浙南乡村。</h3> <h3>2003年摄位于沪杭铁路边上,作者务农的生产队</h3> <h3>留在村庄当年的知青小屋人均16平方为政府规定标准,安置费每人总210元或240元(已经忘准确数字但包括农具购置建屋是肯定的)。作者摄于2003年。</h3> <h3>2019年经由浙江电力作协推荐,巜牛郎》载入巜江南》增刋。借此,作者希望《牛郎》成为那个历史时期"知青"共同的记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