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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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昏 陌上

一种创作者，把苦痛写成“疏影”；另一种呢，则写成“阴霾”。姜夔是第三种，他写成“黄昏”。

他名号“白石道人”。犹如月光为浆，敷染顽石，既有棱有角，又霜白飘逸。

宋词里读的最多的还是姜夔，这个人一生都在羁旅，月到旧时明处，他问“与谁同倚阑干”。现存作品八十六首，其中用了四十六个“归”。他的笔墨沾了些空灵的伤心色，就像远山添上炊烟，显得更有画境。

我认为他应该爱读杜牧。那首《扬州慢》大量化用杜牧诗句。唐宋之间辗转的骚人太多，郁郁者写个春天还是酸臭的。那春风十里的竹西路，最终还是路过了两个王朝的衰亡。

说起白词呢，空灵、雅致、哀伤，这些概括都可以套上。但是词不酸，不吐苦水，偶尔会突然感伤。

比如明明是“著酒行行满袂风”这么惬意的时候，后头画风就变成了“销魂都在夕阳中”。前一秒还是白居易，后一秒就成了晚年杜甫。一些文人的创作都粘着他们凄苦的生平，一页纸吞吐不完青灯白须的岁月。

姜夔显然分得开，他能跳出来，用第三人称剪下一个片段给你看——不说全不说透，就是隔着很美的一层纱。王国维觉得好词要“不隔”，姜夔的词看似都很隔，却能隔着皮肤挠你心的痒痒。

都说暗香疏影绝妙，却总觉得“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难忘！

学生时代，读到“桥边红药”不禁惘然。这个作者到底撑过了多少难过啊。在试卷上我经常搬用“国仇家恨，仕途寡淡”，再结合作品本身分析诗句表达的意思。这么写太应试教育了，把姜夔的人生圈在“淮左名都”与郁郁不得志的人设里。

姜夔一生住过二十多个地方，在那个脚蹬草履的年代，姜夔堪称穷游的鼻祖。可人穷志不穷，姜夔虽然靠着朋友接济渡过了一生，但从未低头失去分寸。宾主之间惺惺相惜，姜夔守住了文人的气节。

杜牧赢得了青楼薄姓名，姜夔也落得个飘零词客。姜夔爱用景语说情语——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于是他的词也是落魄中带着潇洒，潇洒中暗藏清苦。

但我偏偏爱吃这一套。忧伤的人，作品总是带着特别好看的光芒。那些用力痛过、爱过、挣扎过的经历，可以给创作者以汹涌的情感沉积。

词需要情感做木料才能烧得旺盛的，不然早就熄灭在历史的青烟中。李白的诗情一劈就半个盛唐，姜夔不是豪放派的，他练的是化骨绵掌。最终力透纸背的，反倒不是激情，而是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