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洞

禾子

<p class="ql-block">  那山传来百鸟朝凤的唢呐声,轿子就停在山颠,一只只云雀在盘旋,四角流动着翠幡;一位早起的勤娘子在脑后随意挽个发髻,她拐呀拐呀地走路,发髻就歪了,但就永远定格在那里,形象逼人;双尖子顶上的几朵云,咕噜噜滚到山凹里,又轻飘飘冒出来,好像在草垛里捉迷藏。</p><p class="ql-block"> 轿顶山,歪老婆婆髻,双尖子顶,枪杆岭,拨勒盖子(膝盖),褡裢山......我的老家被一系列象形山环抱,相峪溪,瀛汶河交汇在这里,碰撞出晶莹的浪花。这个被大山环抱的小村庄叫“相峪口”,古名为“上元庄”,是章丘南部一座非常古老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相峪口东行约一公里,在瀛汶河北面,屹立着一座高山,名为“青山”。远远望去,青山之顶如帝王的平天冠,在皇冠插玉簪的横面处,神奇地镶嵌着个天然山洞,名唤“青山洞”,洞口向右上方倾斜成个“n”字,洞顶危石耸立,崖柏浓青。“白雪洗尘天青阔,山腰俯仰红叶多,鸟啼绿涛风四面,杏花微雨燕子落。”</p><p class="ql-block"> 青山的四季是古代名手画的四扇屏。冬天的白雪映衬出青山的天青色,崖柏从如劈的岩石中露出根部的虬曲坚毅;夏日,绿涛涌上皇冠般的山顶,鸟儿恣意欢鸣,一片蔚然壮观;秋天的黄栌火一样将整座青山点染,层层梯田举着沉甸甸的谷子,流淌出丰收的喜色,那春天里的青山到底有怎样的美呢?我更想走近了去看看。村里的老人经常给孩子们讲青山洞的神秘传说,长大了才知道老人是觉得青山洞地势险要,担心孩子的安全。直到今天一提起去青山洞,母亲还是反对。 </p><p class="ql-block"> 终于瞅准了个机会,母亲去邻村串门了,我和两个姐姐来不及带水和吃的,摸了个手电筒就奔青山洞去了,这是我第二次爬青山洞,这次比冬天那次更多了几分意趣。羊肠小道旁冷不丁冒出棵杏树,有的刚开,有的已落,轻柔的花瓣仿佛给草们穿上了一件圣洁的婚纱。各色小野花,憋足了劲儿顶开花蕾,有的知名,有的无名,淡紫的,深蓝的,浅粉的.....开得那么纯粹,那么干净。随着一阵风起,枯藤野枝上偶尔“吧唧”一声落下个干巴野果子,砸到鼻尖,有点痒,有点麻,那种感觉很亲人。</p><p class="ql-block"> 行至一片石崖,风突然息了,就像走进了温暖的家里,平时听娘描绘,判定这里是敞石屋。我抚摸着大片带着远古气息的岩石和孔隙,感到时光在这里的重叠。这个天然形成的屋厦,可是避风躲雨的好地方。过去,盛夏时节,人们选一天在这里烹羊煮酒,祭祀山神。</p><p class="ql-block"> 小道弯弯曲曲转过敞石屋,向上爬个陡崖,在险境处遇到一片连翘花,那黄像是蘸着泉乳晕染开的,格外水灵。它们柔长的枝条自由舒展着,有的竟长达好几米,故乡人给这种花起了个很生动的名字“呱啦鞭”。呱啦鞭的种子有药用价值,可以卖钱,但陡崖上得来的实在不易,我常常觉得那花枝像唱戏时的稚鸡翎子,青山的土质浓黑,每到深秋,一道道梯田里谷穗沉实,高粱硕大,豆荚饱满,青山成为一座金山。我们在这灿烂的青山上行走,与春天的暖阳撞个满怀,心里说不出的舒畅。</p><p class="ql-block"> 想起刚才走近青山小道时,我们迷路了。荆棘丛生,杂草遍布,我们越走越困难。这时,我一扭头发现斜刺里一条小路,就喊着:“我找到路了!咱们顺着它走吧!”我和大姐一致认为二姐走错了,二姐见我们不听劝,狠了一下说:“好,那你们按你们的方向走吧,到洞口会合就是。”</p><p class="ql-block"> 我和大姐顺着那条好走的路,走着走着就又没了路,我们被顺到一面荒坡上,那里疯长着酸枣棵子、野葡萄藤、荆条、四仰八叉的花椒树。大姐走到我前面,看大姐不时被老藤扯住肚子,费力巴拉地冲出来,却又一不小心莽撞了蛛网,粘了一脸蛛丝的狼狈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可我们越走越难,抬头望望青山洞,才觉得离山洞越来越远,我忍不住喊起二姐来:“老二......你在哪里?”原以为青山会把我的回音传的很远,可惜那个“啊”字一出来,便戛然而止,我的话好像被收进了一个宝葫芦里,我这才发现消失的回音,好像不止这座山,近几年我爬过的故乡的其它山也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想起我小时候,与小伙伴们在山坡上剜野菜,剜满了筐,我们就朝着对面的山坡大声喊:“喂,你听见了吗?”山谷回话:“听见了......”我问:“你听见什么了?”山谷瓮声瓮气地反问:“你听见什么了......”我们有些生气了,就一起大声喊道:“你猴子跟着人学!”山谷毫不示弱:“你猴子跟着人学......”我们一起喊“哎......嗨.....你这个学(xiao)老婆子!”山谷实在太顽劣,它也嘲笑我们:“嗨......学(xiao)老婆子......”可惜现在回音几乎听不到了,不知为什么。 </p><p class="ql-block"> 连续的喊声,二姐还是听不见。大姐给二姐拨通了电话,电话里尽是呼呼的风声,二姐说:“你俩往洞右边的山坡上看,能看到一棵柿子树吗?”我和大姐抬眼搜索着,漫过那些茂密的灌木,一株虬枝纵横,黑漆漆的大树跳入眼帘,一看那充满沧桑感的样子,就是柿子树。我们调转方向,朝着二姐指的位置行走,两个多小时后我们披荆斩棘,终于与二姐会合了。</p><p class="ql-block"> 二姐正背对着阳光,坐在山道一块洁白的石头上玩手机,道旁一棵开满粉花的野山桃,携着阳光,轻染着二姐浅色的衣衫。 我和大姐喘着粗气也坐下来,二姐说:“老三,还记得咱小时候那个中秋节吗?咱爹给咱平分月饼,最后还剩一个,我们都想要,爹就问,中秋节的来历是啥?大姐抢先说了个嫦娥奔月的故事。你赶紧跟着附和你也是这么想的,爹又问我,我只说了一句,爹就把月饼给了我。”我问:“你说的是啥?”二姐说:“天上月圆,人间团圆,所以过中秋节。”我讪讪笑着:“那你多得的月饼分我们了没?”二姐说:“当然,我让你俩一人咬了一大口!” </p><p class="ql-block"> 我们走在青山小道上,风飕飕地吹冷我们的热汗。无数草木,弹拨出独特的曲子。这乐曲时断时续,像浔阳江头的琵琶声,像《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弹的箜篌声。青山不消乡愁意,款款深情春色收,我们不知不觉爬到青山道最窄的那段,二姐提醒我们把手机收起来,不能拍照了,这里很危险,可都要好好着点。我倒没觉得有啥要紧的,有两位姐姐陪伴,我落下的每一步都感到那么踏实。</p><p class="ql-block"> 离洞口五十米,我们便不再说话,二姐蹑手蹑脚走向洞口,双手作出轰鸟的动作“欧是,欧是.......”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反应,走入洞口才有几只鸽子惊飞而出,它们拍打着蓝色的翅子,在头顶划出优美的弧线,顷刻间没了踪迹。若不是听到那一两声鸟鸣,还以为这是个梦呢。原来鸽子在天气寒冷时在洞中宿住的才多,而此时暖煦煦的,正适宜它们在山林里觅食。</p><p class="ql-block"> 青山洞很是宽敞,很是神秘。它面阔三间,外面一间很明亮,能清楚地看到石壁的样子,这一次我竟发现了西壁上镶嵌的那个宝葫芦,我攀上壁沿,努力伸胳膊去摸一摸它,我手刚放上,大姐就念了一句吉祥话,我随着大姐的指引,先正转一圈,再倒转一圈,再怎么转我就迷糊开了,大姐说:“你看看吧,开始倒葫芦马转了!”惹得二姐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我们继续走,洞顶越来越高,空间越来越宽,里面也越来越黑了,大姐脸上有了惧色,便不再向前。二姐打着手电筒,这里照照,那里晃晃,突然一个黑影子在洞顶的角落里动了动,二姐照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趴在石窠里抱窝的鸽子,它深蓝色的目光滴溜溜转着,警觉地打量着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却始终不飞走,它眼里的光越来越复杂,有惊悚更有执着,我仿佛看到它怀抱里即将破壳的小鸟蛋在它温暖的母爱里滚动,在黑暗里,我们被这一束光所打动。二姐直呼大姐快来看,大姐因为好奇克服了恐惧心,才摸索着走了进来。许是这只抱窝的鸽子给了大姐力量,大姐坚持和我们走到最里一间,回头望去,大洞口套着小洞口,小洞口又套着一个再小一些的洞口,像是打开的俄罗斯套娃,极具新奇。</p><p class="ql-block"> 大洞口外面一棵无名树在风中晃啊晃的,阳光此时并不明白,偶尔掠过一片薄雾,这给我一种错觉,我们像是在云彩后面的月宫里一样。行到此,手电筒的部分光线被洞里的黑暗吞噬了,只感到脚下越来越潮湿,眼前越来越看不清楚,两个姐姐都说回去吧,别再往里了。可我带着走到底的执拗说:你们若怕了你们往回走吧,反正我得到最里面看看,我拿过二姐的手电筒,继续往里试探着走,里面的空间变得小了,洞顶变得低了。</p><p class="ql-block"> 我猫着腰踩着地下的泥泞继续走,我心里有一个执念,一定得看看最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小时候听到大人们说的实在太神秘了,他们说有一次有人牵了条狗进去,狗挣脱了绳子,汪汪叫着往前跑,只听扑通一声就消失了。洞底难道有个深潭?那潭水真的通大海吗?我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变薄了,每踏一步都发出一种空空声,我头皮有些发紧,感到鼻息间凉飕飕的,这时我看到了最里面的石壁,手电筒锁住了一面凹凸不平,泥巴和石头混合的黄乎乎的墙,我蹲着身子小心地往里移动,当时就感到我脚下的地是空的,若踩断了,就会被潭水顷刻吞没,但我还是坚持又向前挪移了几步,当我的手碰到最里面的墙,又凉又滑,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我用手电照着在墙上挪移,试图再找出个极小的洞口,哪怕它小到没法通过,我也会相信它下面有个吞狗的深潭,但我真的没有找到,突然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一转身往前挪了几步,越发觉得那脚步声很特别,就像脚底下是一块板子,板子底下是什么呢?我又害怕起来,比刚才尤甚,我颤抖着身子挪了十几步,我就碰到了两个姐姐,她们正瑟缩着身子在黑暗里等我,她们手里没有光,没法照见我的安危,她们的心里却有一道光,像石窝上的那只鸽子自己虽然也害怕,却克服着恐惧在默默守护我。 </p><p class="ql-block"> 折返的小路上,看着一块块梯田,二姐说这里的黑土可长庄稼了,种土豆子,谷,麦子,豆子,就是种高粱不太行,这里的鸟多,好撸了穗子去。这里的土豆子也很长,都是一担担地挑。有一年姐夫帮着去收麦子,娘挑着两个麦个,姐夫背着四个麦子,看见个蚂蚱就逮,回去后肩膀磨破了。</p><p class="ql-block"> 二姐说:“这里种的药可厚了,有一次我光抓黄芪都抓了满满一筐。”我暗自想,怪不得二姐对这里的路这么熟。</p><p class="ql-block"> 大姐说在没有表的年月里,青山洞就是一块表,我问为什么,大姐说,在坡里干活时,望一望青山洞的太阳影子,若是那个影子越来越小,与洞口叠在一起时就是晌午了,拿饭的开始吃饭,不拿饭的开始回家。若是那个影子离洞口还有一段距离,就是还没到歇晌的点,再耐心干会儿活。“还有‘大雾不过三,过三,十八天’青山洞还是天气预报呢,若青山洞洞口连着三早晨云遮雾绕的,就是快下雨了,不下就得再等十八天了。”</p><p class="ql-block"> 在两位勤劳的姐姐面前,我感到了一些羞愧,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两位姐姐:“那你们说青山为啥叫青山?”大姐说,这个不知道呢。二姐说:“老三这书呆子气又上来了,青山就是青山,管它为啥干嘛?”</p><p class="ql-block"> 两个姐姐不知,我就自己想。好像世上所有的山都可以称为青山,“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里的青山是《三国演义》里风云变幻,历经沧桑的青山;“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的青山是毛泽东《清平乐.会昌》里积极向上,乐观不屈的青山;“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说是非”是《忠孝良方》智慧的青山,这些青山均为泛指,唯独我故乡的这座青山,“青”是长在它身上的胎记,“青”是刻在它名字里的特色。如果说是“青”是指颜色,那它是一种什么颜色呢?或许是天地最初之色,每日天空的第一抹色彩,一种取之于蓝,近乎于黑的深绿色。那别的山就没有这般颜色吗?如果说青是指方向,谓之东方,那得站在哪个方向看了,如果说青是指草木的繁盛,那故乡一座座栽着挤挤挨挨松柏,云云青叶覆盖的山为何不称作青山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回来后,母亲正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给一个荷包绣花,旁边那三棵银杏树在春风中已吐出一把把嫩绿的小扇子。娘一边绣着穿花的蝴蝶,一边对我们姊妹三个责怪着:“你说说,你们胆子也够大的,青山洞也敢去爬!”</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的责怪声里,我又怀疑我的眼睛了,我回忆走到青山洞最里边时,在最后一抹手电筒的光束里,我看到北墙西侧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可能那下面就是那个深潭吧,要不然那会儿我的脚步声怎么如此异常呢?我还想到脚下铺的可能是木板,木板下面还有一个洞,洞里藏着古人用过的东西。也许那洞里没有宝贝,只有些毒蛇,我若掉下去......我越想越后怕,越怕脑子里就越空,最后青山洞之行在我脑海里只化作了几个问题。</p><p class="ql-block"> “娘,那青山为什么叫青山呢?”母亲摘下老花镜,扑拉掉身上的几片银杏叶说:“你待问这个作啥?青山就叫青山啊。”突然起风了,大风把娘说的这句话掀翻,扶摇着跑到天上去。</p><p class="ql-block"> “娘,你说,奇怪吧,咱这里别的山顶上都没有洞,只有青山上有这个呢?”</p><p class="ql-block"> “咱这里的山这么多,也都挺高挺大,若没有这么一个山洞还了得!”</p><p class="ql-block"> 大姐摘裤子上粘的苍耳。二姐磕鞋子里的土。母亲走进屋里,不再理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