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飘飘

云歌

　　满天的柳絮飘在田野里，像一朵朵跌落尘埃的云朵。

三十年了，阔别故乡有三十年了，九菊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带着儿子回来，回到这让她魂牵梦萦又不敢面对的故乡。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日子，柳絮到处都是，尤其是夹杂在清风中，有时候像雪花，有时候像蒲公英的种子。

三十年前九菊二十岁出头，九菊的水灵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那时候已经兴起了自由恋爱，只是家境贫寒的九菊在父母心里一直都是乖乖女。她的存在仿佛成了改变一家人生活的稻草，她的家庭很复杂，不但有年迈的爷爷奶奶，还有个半残疾的叔叔，哥哥的出生是全家人的骄傲，可是哥哥并没有遗传父母勤俭持家，本分做人的传统美德。

哥哥大壮长得俊俏，可惜了一张脸，也许是一家人从小的溺爱，让大壮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所以大壮的婚事成了一家人最头疼的事情。

九菊也是父母手心里的宝，可是让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却成了给大壮换媳妇的筹码。

九菊从小就乖巧可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一点都不假。更让人着迷的是九菊不但人长得漂亮，还心灵手巧。那时候的女孩子都不怎么读书，何况九菊家境贫寒？

农闲时间，同村的伙伴们都三五成群地去村子以外的沙枣树林子放牧，有放骆驼的，牛马的，也有放羊的，驴子骡马的。

大壮被一家人娇惯着，老是以头疼肚子疼为由，所以不论什么活计九菊比大壮拿手。久而久之家里人都忘记了九菊是个女娃，九菊仿佛成了家里家外最忙的人。

九菊放牧的时候不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只是放牧，九菊放牧的时候除了做手工活，还割猪草，还给鸡鸭也挑一些适合它们口味的野味。那些鸡鸭都跟九菊亲，真的很亲。

九菊花绣得好，她做布鞋，给全家人都做。给母亲和自己的鞋面上还绣花，绣麦穗也绣梅花，蝴蝶。九菊手巧绣的花活灵活现，那些蜜蜂和蝴蝶蜻蜓都一样。九菊绣好一双放在阴凉树底下，那些蜜蜂还以为梅花是真的，忙来忙去围着鞋子转，蝴蝶也一样。

九菊给每双鞋子都配了鞋垫，鞋垫上的花不重样。一起放牧的伙伴有男有女，有年龄大些的，也有十几岁的。

九菊不但人长得漂亮，心也善良，放牧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仿佛扮演起了母亲的角色，给他们备水，帮他们洗衣服，还给他们帮忙缝缝补补。

虎子比九菊大两岁，虽说是邻村的，但从小就把九菊当妹妹疼着。九菊也是从小就唤他一声哥哥，脆生生地直唤到虎子心底里，随着年龄增长，九菊的那声哥哥酥到了虎子骨头缝里面。

虎子慢慢有了心事，还没等虎子开口，一双千层布底鞋配着鸳鸯戏水的鞋垫递给了虎子。

“虎子哥过来。”九菊笑得很纯很真，“快试试合适不？”

九菊做手工活的时候，虎子就在她附近割草，那些离九菊近的草好可怜，还没长高就被虎子割了一茬又一茬。

麻绳哧溜哧溜均匀地响，虎子的心里好痒痒。眼睛随着九菊的手一抬一落，头也一样。

虎子这波操作没少被伙伴们笑话，有笑他傻的，有笑他不怀好意的，也有笑他丢人的。

九菊有时候也扭着嘴笑，还会羞红了脸。九菊的脸雪白雪白的，害羞的时候白里透红呈粉红色，人笑着，手里的活不停。她用余光打量着虎子，虎子的头随着九菊的手，一拉一伸，抬起又落下。

虎子不知道的是九菊怕他扭到脖子，故意放慢速度。在家里纳鞋底可不是这个速度，九菊从小干啥都麻利。对虎子的特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一起放牧的那么多伙伴，为什么偏偏就给虎子做了一双鞋？而且还那么合脚。

　　九菊话音刚落，大丫也叫了一声，“虎子哥，还是穿胶鞋吧。”说着已经跑到虎子身边，已经上手开始帮虎子脱鞋，“最流行的黄胶鞋，不怕雨水，耐穿呢。”

九菊的心疼了一下，对就一下。

“你干什么？”虎子躲着大丫，“我不喜欢穿胶鞋。”说着向九菊走过去，“菊儿，来喝口水。”说着话人已经坐在了九菊身边，递过水壶，鞋子已经穿在了脚上。虎子左看右看满心欢喜，“菊儿手真巧，穿着真舒服。”随即就脱下来捧在手心里，“这得费多长时间呢？我看看手上是不是都起茧子了？”他的眉头紧锁心疼发自内心。

“哪有那么娇气呢？”九菊躲着，“合适就好，尤其是鞋子。”

“虎子哥你穿多大码的鞋？回头我让我妈也给你做一双。”大丫说着坐在了他们中间，身子贴过去，抢过虎子手里的布鞋，“咦，这是什么鞋面啊？好像是旧衣服做的。瞧，这针脚大小不一样，我妈说了，针线活是人面前的，不会做就不要逞强，丢人现眼。”说着把鞋子扔出去。

虎子伸手接住了鞋子，“你干什么？”眼里有怒气，“不管什么做的鞋面我就是喜欢，碍着你啥事了？”说完狠狠地瞪她一眼，“菊儿不理她，我们走。”说着拉起九菊的手。

“虎子哥你敢欺负我？”大丫大吼着，“我去告诉我爹。”哭喊着，死死的瞪着他们的后背。

大丫是村支书的独生女，从小就娇惯着，村支书的老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生下大丫就没有再怀上过。被大丫看上的人，注定是要当上门女婿的，那可是好多人都瞅着的目标。

十里八乡好多人都瞅着，不涂别的，就村支书家底厚实，有权有势。女人嘛，吹了灯都一样，能生娃就行。给村支书当上门女婿，这辈子还用得着为吃喝发愁吗？不用！

可偏偏大丫就喜欢虎子，还非虎子不‘娶’。偏偏虎子都不正眼看她，说实话长这么大大丫还没受过这份气。

大丫不喜欢做针线活，也不用做针线活，她们家有钱，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做针线活有用吗？没用！

村支书的女儿，也是九菊能得罪得起的？那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虎子哥是被九菊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只要九菊嫁到外地去的话，虎子哥肯定是我的。”大丫绝对有手段让九菊嫁到虎子找不到的地方。何况虎子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家境又贫寒，还有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妈拖后腿，十里八乡谁不知道？“除了我大丫，谁还会正眼看他虎子一眼？我就不信这辈子你虎子能飞出我的手掌心。”这样想着大丫心里生出一个歹毒的计划。

虎子哥哥聚众赌博被公安局拘留了，虎子家半个天塌了，这事除了村支书没人能帮上忙。

“他叔这次你可一定要帮忙啊，大刚还没找对象呢，这事要是传出去大刚这辈子就完了。”虎子爹差一点就给村支书跪下了，“你要是把这事给我办妥了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说着鼻涕眼泪一把又一把。

大刚明显是被人陷害的，他不是个傻孩子，再说家里一穷二白拿什么去赌？他妈急得一病不起，他爹一辈子没什么本事，遇事就慌神。

“既然你找到我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只是眼下收庄稼要紧，地里活忙，等忙完这段时间再说吧。”村支书不是不通人情，收庄稼确实是大事。

“可不能拖着啊他叔。”虎子爹弓着身子凑过去说，“你家的庄稼包在我家虎子身上，你只管帮忙把大刚的事情办妥就行。”

事就这么定了，虎子第二天就被爹打发到村支书家帮忙，可这次不是给他家收庄稼，而是当天就被村支书送到大巴上，说是大丫姨妈家有事需要虎子去帮忙。虎子虽然不愿意，可是为了哥哥的事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随着大丫上了大巴。

　　虎子没有再来放牧，九菊的心里空落落的。做针线活老是扎手，就连割草的时候也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大壮他爸好事情。”王婶扭着胖屁股来找九菊爹，“想给你家大壮说媳妇不？”王婶不愧是媒婆，上嘴角长着典型的媒婆痣，十里八乡都知道，她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只是指甲长，一般人请不起她。

九菊爹看到王婶亲自来找他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赶紧用袖子擦擦板凳让王婶坐着，又拿着碗给沏了茶，他想给再加点白糖，可白糖罐空了，只能尴尬地又坐到炕沿边上说，“他王婶，你要是把大壮的媳妇说成了，我把……我把……我把我家那只母羊送给你。”

这是九菊家最让人眼红的母羊，关键是它太能生小羊了，两年三胎，每胎都是双胞胎，而且成活率高，九菊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得决定。

“好说好说，不过对方有个条件。”王婶说话的同时，观察着九菊爹的诚恳态度，这次她是一定要把村支书交代的事情办成，在王婶心里村支书不只是村支书，大家都心知肚明，要不是大丫舅舅在乡上任职，村支书早就把大丫妈给休了，谁还供着她？想到这里王婶嘴角上扬，面带娇羞又得意地笑了。

“他婶子，你就说吧啥条件？”九菊爹立刻从炕沿上站起来，带着十二分的诚恳说，“眼下没有比大壮的婚事更要紧的事情，只要我能办到的你绝对放心。”

“你说我咋能让你办没办法的事情呢？大壮媳妇就凭你一句话的事情。”王婶把九菊爹的心，拿捏得死死的。

“那姑娘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也该是你一辈子行善积德修来的福气。”王婶本想喝口茶，想想连白糖都没加，端起来的碗又放回去，为掩饰尴尬就说，“茶我也喝了，我就直说吧，姑娘有个哥哥要找个外地媳妇，本地姑娘一个都看不上。”她琢磨着九菊爹的心思说，“好小伙子，要个子有个子，要手艺有手艺，就是条件高。不过你家九菊保准能让他看上眼。”王婶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主要目的。

“这好说，好说，我家九菊肯定是愿意的。”九菊爹一口就答应了此事。

“那好，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也合计合计，改天咱就定日子，把事情给娃娃们办好。”说着就起身要走，“最好是这个月就办，小伙子结完婚就带着九菊去大城市打工，这么好的事情，可别让别人抢走了。”在九菊爹眼里，王婶说得实诚，笑得更真诚。

当晚九菊爹就把一家人召集在一起，说了王婶给他们大壮说媒的事情。

“爹，你答应王婶了？”九菊心一下子跌落谷底，她感觉所有的气都朝下走了，要不是靠在墙角真的会跌坐在门槛上。

“这是好事啊九菊。”九菊爹夸张地睁大眼睛看着屋里每一个人，“你看吧，他婶子是不会办没有把握的事情的，这一下子把你们兄妹两个的终身大事都给解决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也没问一下那个姑娘长得好看不？”大壮也夸张地站起来问，“不会有啥残缺不全吧，我觉得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好不好看不要紧，关键是人家愿意嫁过来就行，我的祖宗啊，你就别再挑了。”九菊爹说着又跌坐在炕沿上说，“就咱家这条件，就你这好吃懒做的样子，有个姑娘愿意嫁给你就不错了，这事没得商量，必须听我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九菊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在出嫁前见一面虎子。

她甚至厚着脸皮跑去见了虎子妈，问他去了哪里？

“九菊啊，是我家虎子没福气娶你当媳妇，你就安心地出嫁吧，等虎子回来你们还是亲兄妹。”虎子妈知道两个孩子的心思，可眼下大刚这事就在节骨眼上，虎子走后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啊，所以违心地给九菊说了宽心的话。她知道大丫不会放过虎子，也想着虎子若是到大丫家当了上门女婿，也是有福之人，自己家里的负担也就减轻了，就拿出当初九菊给虎子做的布鞋说，“这双鞋是虎子走的时候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还是胶鞋耐穿。”说话的时候虎子妈不敢看九菊的眼睛，始终低着头。

九菊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她流着眼泪说，“大娘你放心吧，我知道了，告诉虎子哥他一定要好好的。”

　　九菊出嫁了，大壮娶媳妇了。就在秋收的时候虎子回来了，大刚也早就从拘留所里出来了。

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虎子还是虎子，并没有像村里人所想的那样和大丫牵着手回来，大丫也没有大着肚子。

可大丫并不死心，她天天缠着虎子，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人看见虎子都指指点点，有人说是虎子那杆子枪不行，被大丫甩了；有人说他们过几天就办喜事；也有人说大丫出去几个月给虎子打了几次胎；总之都是虎子的错，不光是虎子的错，他们一家人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村支书给他们帮了忙，虎子搞大了大丫的肚子，是大丫发现他们家人品有问题，所以才不打算和他结婚的。

那段时间虎子一家，不论到哪里都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

首先咽气都是虎子妈，只可惜她到死都没有看到虎子和大丫结婚。虎子爹是第二年咽气的，他走的时候，看着满天的柳絮，拉着虎子的手说，“虎子是爹没本事，可是人不能跟命争，九菊是个好姑娘，可咱家没有闺女和她们家换，你就认命吧。”虎子跪在父母坟前，却没有眼泪。

几天后人们发现了虎子，可他却吊死在九菊做布鞋的时候，经常坐着的那棵沙枣树上，脚上穿着九菊做的布鞋。

当年九菊出嫁前，把那双布鞋用塑料纸包好，埋在了沙枣树下面，她只知道虎子和大丫好了，却不知道虎子始终没有背叛他们的感情。九菊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就是怕打扰虎子的生活，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虎子在三十年后才等到她来看他。

九菊是提着五双鞋子去看虎子的，九菊二十四岁的儿子问她，“妈，这里面睡着的是谁？”

九菊说，“是舅舅，是你亲亲的舅舅。虎子过来给你舅舅磕个头。”说完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