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知青小说《清纯》

沈荣庆

　　夜己寂静，临窗的街面偶尔传来一声车辆驶过的声响。妻与儿己进入梦乡，他还在饭桌兼书桌的灯下，斟酌明天开课时的讲义。

近几年，港台流行歌曲风靡一时，对学生影响很大，特别对早恋的学生，要加以警示，在学生的青春期，正确的恋爱观引导，己迫在眉睫，学校要他拟个恰当的题目，作正面阐述。他虽年尚不满四十，却有点老气横秋。他拟题后的开篇第一句，是诗经里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但总觉不十分好，内心想要另有表述，却概括不起来，思绪中又时时涌动着一件难以忘怀的旧事。

前几天，早上骑车去学校，在一个十字路口遇上红灯。人行道上行人正熙熙攘攘穿过马路。

突然，有个女声冲他喊一声：“嗨！”

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狐疑了好一阵子，这才也激动地喊一声：“嗨！”就连忙把自行车抬上街沿。

两人对视很久，一时都说不出话。倒是她十分爽朗，主动伸出手：“来，握一把。”他赶紧也伸出手。这一握，把他十几年前在农场里的记忆，竹筒倒豆似的，一泻而出。

那一年，他在农场刚当上排头。排里来了七个男的八个女的，其中有一女就是她。身材高挑，不十分漂亮，却显活力四射。而且不怕陌生，在带他们往排里走时，她对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十分感兴趣，摸摸锄头，扛扛扁担，摆出副一心想在广阔天地里当个好农民样子。

他们同行的一个男生，笑话她，“想当李双双啊？”

她回答：“就是嘛。”

那男生又说：“那喜旺呢？”

她脸一下红了起来。

他和她话说得相对多一点，是出于偶然。他身材不算魁梧，干农活除了拼死力气，还肯捉摸，各样农活上手很快，因受领导器重。他生活也不邋遢，农活再累，脏衣服从不过夜。

五月里，正收割新麦子，有段时间是顶着星星出工，披着月光收工。

一天，他照例端了盆脏衣服去河边洗涤。他们是新建连队，水塔，水池等基本设施没有建好。洗衣服，是在河边搁块水泥板，人蹲在板上，用河水洗。水泥板有时很滑，人一不小心会滑下水，好在水不深，很容易再上岸。不过，溅一身泥水总归不舒服。他的衣服己搓过肥皂，所以只在水里漂洗。

水泥板的另一头，她走了过来，也许是天黑板滑，她刚踏上水泥板，就“哎唷！”一声，人朝水中滑去。他飞快起身拽住她。她惊恐未定，还没回过神，倏尔，有点不好意思，他忙松开手。

原来情急之中，他差点没把她拽进怀里。

她十分尴尬，慌忙道谢后，衣服没顾上洗，就赶紧走了。

他怔住了，一面庆幸自己眼疾手快，总算在她落水前拽住了她，一面心里有股莫名的颤动，异性柔软的肌肤，他还是第一次接触。

第二天，仍然是出早工，大队人马鱼贯进入麦田割麦。她象有意落在最后，他照例尽领导责任，去询问。她飞快将一件东西塞进他口袋，然后，弯着腰，扶着麦拮杆，刷刷刷挥镰割麦，一路扎进麦浪中央去了。

他把塞在他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看，是块巧克力……

风吹起了窗帘，思绪在这里停格。床头方向传来一声咯吱声响，他回头去看，是熟睡的妻，正和被翻了个身，一条胳膊露出被子外，他走上去，给妻掖好被。依然踱到窗前，行道树的叶，在夜风中摇曵，昏黄的路灯下，马路上倒映着一片斑驳陆离的叶影，树叶沙沙作响，他点燃一支烟，烟雾旋转着，飘出微启的窗，向夜空中散开去……

在那个年代，人的思想很单纯，记得当时连里有个十必须，八不准的管理制度，具体记不清，但八点半必须熄灯，不准乱窜男女寝室等，他记忆犹新。

她不管那套，有事没事，总爱往他那跑，说是给排长提意见。但他有意克制，心里小算盘是农场有个潜规则，只要不摊上造成坏影响的事，熬个三年五载，能招工回城。可她不管，有次他生病，她熬了粥送来。

他责怪说：“注意点影响。”

可她声音反而高起来，”怎么啦，毛主席还说人与人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呢！”

如果说以前的两人交往，她有点一厢情愿，那在一次连队开联欢晚会后，两人交往，己是你情我愿。联欢晚会是在春节放假前召开的。晚会气氛很热烈，有表演跳舞，有诗歌朗诵，器乐演奏，声乐表演。她那天唱了首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舒缓的歌声，悠长的旋律，甜美的嗓音，顿时，使原来有点骚乱的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也许是在那年头充斥了太多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铿锵之音，这悠扬的长调，象沙漠中的一股清泉，给人带来更温馨的快感。

晚会后，他主动找到她，说：“没想到你的歌声这样优美。”

夜很深了，他们还坐在河岸边，谈了很多话。他记得那天晚上，月朗风清，小河流淌，旷野里无比宁静。她告诉他，她从小跟外婆长大，父母本是军队高官，因牵连了什么事，被罢了官。但父亲的战友没忘记她，让她去部队当女兵，但她更愿意当农民，她说这农民当对了，能和他在一起。但其实她最大的理想是当个老师，能给孩子最大的关爱。

不久，农场组织学大寨参观团，他有幸作为先进典型被选中。他去时很高兴，并和她相约，回农场后，两人同时回城休假，让相互之间说不完的话，来个排山倒海似的尽情喧泄。

但他回连队后，却没见到她。他正急得团团转……

连队领导主动找到他，委婉地告知，前一阵她出了车祸，伤得很重，但己抢救过来，生命没有问题，她父亲所在部队来人把她接走了。

他问怎样和她联系，领导说，部队同志在按程序要调她回父母身边去。有关事项，涉及军事秘密，他们也不知情，她如果恢复得好一点后，应该会有联系。

但从此以后，她始终沓无音讯。伤感中，迎来了77年恢复高考。他上了大学。他和他仍然没有任何联系。

那天，马路偶遇后，他们晚上还相约见了面。双方象有太多的话要说，但时间毕竟己过去了十几年，互相谈话都有点字斟句酌。

直到他问道：“为啥不来封信，报个平安？”

她心情稍有激动，但很快平静下来，告诉了他最关键，也最撕心裂肺的缘由。她出车祸后，一直在昏迷中，等她醒来，虽己有父母陪伴，但医生告诉她己失去做母亲的权利。她泪流满面，悲痛之余，又思前想后，毅然掐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

“我己失去做母亲的权利，便不能再夺取所爱的人的做父亲的权利。”她说这句话时，一脸平静。

“那你也得告诉我真相啊！”他说话声音颤抖着，内心十分痛苦。

“好啦，你该为我高兴才是，我现在己实现了愿望，当上了孩子王。”她很开朗地安慰他。

原来，她身体恢复后，在部队当了名女兵，复员后，报考了师范学院，如今在父母干休所所在的北方某城市当小学老师。因为把全部心血扑在学生上面，所以依旧孑然一身。这次是外婆亡故，来送老人家最后一程，不期与他重逢。

他动情地看着眼前这位快乐的孩子王，发现她一头青丝己夹了几茎白发，或许在部队呆久了，己习惯穿一袭素衣，也不施铅华，眼睛仍象年轻时那样明亮。她尽心尽力培养她的学生，而她的学生都十分幸福地成了她最钟爱的孩子。

当她问他近况时，他坦然地告诉了他的现状。他记不请与她何时分手，反正己很晚，是害怕会赶不上末班公交车才分的手。

当他告诉他现在的工作单位，并问她的工作单位时，她斜着头想了想说：“珍惜好己有的家庭，我会和你联系，也许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我会回到这座城市过老年生活。”

垱垱垱，时钟敲了十二下，他仍无睡意，反起身重新泡了壶老俨茶。他在明天上课的讲义上写了句：“真爱，未必能真拥有，但必须付出十二分的无私心。”

新建连队，生活设施十分简陋，她在河边洗衣服。

她一头扎进麦浪里割麦子去了。

联欢晚会节目内容很丰富，有诗歌朗诵，器乐演奏，跳舞唱歌，气氛十分热烈。

那天晚上，河岸边，月朗风清，水声潺潺，无比宁静。

夜很深了，他们坐在河边，说了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