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微风吹过,高耸笔挺的白杨树旁,一片树叶晃晃悠悠落下。</p><p class="ql-block">我抬了抬惺忪的眼,摸索着把刚落到嘴角上的树叶扔到一边,顺势摸了把脸,吧唧吧唧嘴,又沉沉睡去。</p><p class="ql-block">一幅幅生动美好的夏日图景,刹那间在我脑海里徐徐展开。清新隽永,绚烂瑰丽。</p>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烈日当空。</p><p class="ql-block">除了蝉在不知疲倦地聒噪外,四周寂静安详。院子里,墙角几颗向日葵亭亭玉立,出落得大家闺秀般芳香袅娜;架下西红柿大部分已经熟透,有几颗已经出现蔫巴迹象;豆角已到了快拔秧的时候,而茄子正处于疯长阶段,圆溜溜、滑腻腻的,像一颗颗闪烁紫色光芒的水晶,期待着“大珠小珠落玉盘”;大黄狗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绻缩在院子角落的阴凉里,耷拉下的耳朵不时支楞起,轰走腻歪在身上的苍蝇;两只气宇轩昂的大鹅,悠然自得地踱来踱去,忠实履行看家护院的职能。</p><p class="ql-block">“东东,起床了,别睡了,醒醒。”是爷爷的声音。</p><p class="ql-block">“东东,再不起就迟到了。”</p><p class="ql-block">“东东,你是起不起?”</p><p class="ql-block">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p><p class="ql-block">然后,短暂的沉寂。</p><p class="ql-block">爷爷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伴随着越来越粗的喘气声,在跨进门来且欲河东狮吼的一刹那,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开枕头翻身起床穿戴整齐背起书包,站在爷爷面前。</p><p class="ql-block">“好孩子,乖啊,该去学校了。”爷爷抚摸着我的大头,涨红了脸说。</p><p class="ql-block">“嗯。”</p><p class="ql-block">“真乖!”</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于是,在市钢铁厂家属东院内,上演了这样的经典画面:一个七岁的男孩与一个七十多岁老人玩“猫捉老鼠”游戏。一个走走停停,向前走五步,掉转头十步,反正就是不想上学;一个尾随在后,发现不朝学校走,就举起小木棍以示恐吓,非把你逼到学校才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爷俩反反复复和走走停停中被演绎得出神入化。总之,不足四十米的上学之路,我得用一个多小时才能完成。</p><p class="ql-block">那样的画面,持续上演了近一年时间。每逢谈及此,对门的老任伯伯就狂笑不止,一边笑,一边抹着眼泪说,“东东呀,你可真逗,真好玩,哈哈哈,哎呦喂,笑死我了……。”</p><p class="ql-block">我羞红了脏兮兮的脸,傻呵呵地笑。</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转眼间,我长大了。</p><p class="ql-block">还是以前的那个院子。但没有了围墙和那些可爱的向日葵、西红柿、茄子,大黄狗和两只大鹅也不知踪影。只有四五枝援墙而上的爬山虎,在满目灰墙土脸中露出一丝丝绿。小院一下子沉寂下来,落寞了许多。</p><p class="ql-block">这个夏天,蝉鸣依旧,炎热依旧。不期而至的风中,透出丝丝凉意。</p><p class="ql-block">父亲驮着我,默默走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我在心里记恨父亲,要不是他,我怎会远赴千里之外的大同去上学?而且也只是一个普通技校,当初可是拿它当作中考备选项的啊!造化弄人,放着已经发来《录取通知书》的市一中不上,却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技校。哎!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p><p class="ql-block">但一切试图改变的努力依旧无效,甚至包括我提出假期卖冰棍补贴家用的请求,也遭到无情拒绝。父亲是说一不二的。</p><p class="ql-block">终于,绿皮火车载着父亲和我,以及我的一颗茫然无措、无法安放的心灵启程了。一路向北。</p><p class="ql-block">三天后,入学报到手续办理完毕。父亲说要和我去趟市里,我答应了。在大同市久负盛名的老字号商店,路过一个柜台时,父亲站住,要我等他一下。</p><p class="ql-block">这是一个卖手表钟表以及相关配件的柜台。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争相购物的人。父亲个子瘦小,随着拥挤的人群,身体前后左右摇摆不已,几次险些跌倒。我想替父亲排队,却被他拒绝了。</p><p class="ql-block">我心里疑惑着,父亲来此的目的意欲何为?是母亲那块旧手表该更换了?是要为爷爷配那块电子表表带?抑或是为即将出阁的姐姐选择嫁妆?还是……?我想象着若干种可能,又不能确定。</p><p class="ql-block">一个多小时后,父亲从人群中挤出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胸前衬衫洇出不规则半圆形的汗渍,挥舞双手朝脸上扇着风,走过来说,“东东,等着急了吧?你看这是什么?”</p><p class="ql-block">只见他从裤口袋中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来,是一只通体黑色的西铁城手表,在商场明晃晃的白炽灯光照耀下,显得高级而富有质感。</p><p class="ql-block">“给你买的。穷家富路,你在外上学也用得着。快看看喜欢不?”父亲说。</p><p class="ql-block">“给我买的?”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p><p class="ql-block">“是呀。西铁城手表哩,大城市才有卖。”父亲说着,取出手表给我戴上,一脸的满足。</p><p class="ql-block">“爸爸可能考虑问题欠妥当,但让你读技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为你上学的事,我和你妈妈吵了好几个晚上哩。”</p><p class="ql-block">父亲终于说出了实情。我明白,他能对我这样说,已经是一个男人自尊的极限。</p><p class="ql-block">“出门在外,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吃。咱不求吃多好,但起码要吃饱。”父亲接着说。</p><p class="ql-block">我突然觉得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的父亲,有点可亲、可爱。</p><p class="ql-block">“好了,我从这儿就直接回去了,别送。”父亲眼圈有些泛红,“记住,要好好的。孩子,我走了。”说罢,父亲向门外走去。</p><p class="ql-block">我直杵杵愣在商场里,目送父亲离开。手腕上崭新的西铁城手表,在绵长夏日里闪现出温暖的光。</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时间过得好快啊,快得那么惊心动魄,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堃子在门外大声叫爸爸时,我还仿佛沉浸在与爷爷的“猫捉老鼠”游戏中不能自拔。</p><p class="ql-block">是的。我独生的宝贝儿子,叫堃子。</p><p class="ql-block">堃子很聪明,这点随我。但这股聪明劲儿得用对地方,否则将会是灾难性的。</p><p class="ql-block">他疯狂地迷恋上了电子游戏。一开始还好,能够控制自己,表现得还算正常。可到后来就不行了,不但开始欺骗老师和家长,还经常夜里很晚才回来,有几个晚上甚至通宵未归。</p><p class="ql-block">我和妻子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思考再三,我决定采取行动,实施跟踪战略,采取尾随战术,看看儿子究竟在什么地方玩,争取一击制胜,尽快让儿子从游戏的虚拟世界中摆脱出来,回归正常生活。</p><p class="ql-block">某个周休日中午。高悬头顶的太阳不断吐出热浪,无休止地炙烤大地。整个大地像病号似的,恹恹的、有气无力,呈现出一派萎靡、颓废和无奈的景象。</p><p class="ql-block">堃子匆匆塞下几口饭,手中抓起两只鸡翅,边啃边往外走,还不忘一本正经地胡诌八扯,“今天我约了同学,去他家里写作业。妈妈再见!爸爸再见!”妻子正要开口,堃子早已“欻”地一声,不见了踪影。</p><p class="ql-block">和妻子对视一眼,我露出得意神情。“小子,看我怎么揭穿你。哼!走着瞧!”我这样想。</p><p class="ql-block">跟踪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我来说不算难事。很快,我就锁定了目标,并紧紧盯住,死咬住不放,确保堃子始终在我的视线范围以内。</p><p class="ql-block">尾随着堃子,绕过新市东街,右转进入泽州路,再经过几道小巷后,在前方交叉的一条胡同口,堃子拐了进去。瞅准时机,我快速跟上。但在拐进胡同口的一刹那,我完全懵圈了。这是一个丁字路口,我的面前出现五个岔路口。再四下看看,除了路边摆摊卖饭的摊主和零星几个食客外,空无一人。</p><p class="ql-block">堃子竟然不见了!“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明明就在我眼前,这咋一转眼就土遁(晋东南方言,意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我踅摸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左思右想,不得其解。</p><p class="ql-block">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堃子变魔术般不知从哪钻出来,拔腿朝前飞奔。见此情景,我大喝一声“站住!别跑!”,追了上去。</p><p class="ql-block">狂追了大约两百多米,眼看着堃子越跑越快,就要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才感到体力渐渐不支,放慢脚步并最终停了下来。嘴里急蹙地喘着粗气,喉咙又干又痒,心脏“嘣嘣”狂跳不已,嘴角肌肉不停地抽搐,双手颤抖,面部紧绷……。</p><p class="ql-block">我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铩羽而归。当我把情况向妻子描述一番后,妻子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她戏谑道,“现在体会到什么叫不能了吧?什么叫一代后浪推前浪了吧?”</p><p class="ql-block">其实,我早已深刻体会到了,在我最后一次两百米追逐跑后。</p><p class="ql-block">不过,随后我又哈哈大笑起来。刚才与堃子百米追逐的画面,多么像我与爷爷的“猫捉老鼠”游戏啊!只不过,堃子成为以前的我,而我成了多年前的爷爷。恍惚中,我与爷爷与堃子,三个角色不断互换,频繁换脸,而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没变,基因的力量如此强大。</p><p class="ql-block">妻子不解地看着我,一头雾水。</p> <p class="ql-block">清风吹来,我紧闭的双眼微蹙了几下。</p><p class="ql-block">“爸,我的笔记本放在哪?”堃子问。</p><p class="ql-block">我从睡梦中醒来,把散落在身旁的笔记本电脑递给他。抽身离开摇椅,举头望天。</p><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落到了遥远的天际边,散发出微弱的橙红色的光,把天空辉映得五颜六色,无比壮丽。</p><p class="ql-block">我欣赏着大自然创造的无边美景,耳边传来了《外婆的澎湖湾》的歌声。细听竟是堃子在吟唱。天呐!他竟然也会唱这首歌,真不可思议。</p><p class="ql-block">堃子说,这也是他小时候经常唱的歌谣。</p><p class="ql-block">我想,这就是传承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