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未歇灭，千载知仰慕——小哥俩暑期旅行第二季（7）

汉子

原计划去黄帝故里寻觅我们的祖先，雨不停，临时改变路线，就去看看我们的大诗人祖先吧：位于荥阳的刘禹锡墓和李商隐公园。这让两位小朋友有点兴奋。多年前我曾为寻觅梦得先生宦踪到过此地，今日再临，东边日出西边雨，“城外园林初夏天”。

唐代诗人包融在拜谒阮籍的《阮公啸台》诗中有“灵光未歇灭，千载知仰慕”句，意思是神异的光辉没有停止幻灭，过了千年也知道仰慕您（指阮籍）。小朋友们身无彩凤，心有灵犀，爷仨今日去荥阳，心情庶几同矣。

从郑州住宿的酒店乘坐地铁1号线转10号线，这就来到中原文脉之地，历史悠久、人才辈出的古城荥阳，现在是郑州西站所在地。出站往北，沿商隐路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位于荥阳东部豫龙镇的李商隐公园。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祖辈迁居荥阳，李商隐在荥阳出生，死后就葬在荥阳檀山原。公园里有李商隐墓，墓前刻着四个字：“商隐尚吟”。

李商隐通常被视作唐代后期最杰出的诗人，他的诗作文学价值很高，将唐诗推向了又一次高峰。李商隐的一生就像他所在的那个晚唐一样风雨飘摇，但他的诗歌成就却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颗珍宝。

进入大门，正厅迎接游人的便是诗人李商隐的塑像，旁边雕刻着他最为著名的代表作《锦瑟》。继续往前，一支硕大的毛笔搁置在笔架上，旁边刻着《夜雨寄北》的诗句。

弟弟在“夜雨寄北”的地面停了下来，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这首诗，我幼儿园的时候就背得很熟练了。”“是吗？那你今天再背背看？”“那有什么稀奇!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何当~~”

“牛皮吹破了吧？”哥哥在一旁幸灾乐祸：“何当共剪西窗烛……”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巴山是李商隐沉浸在雨夜里的一个梦，一梦千年，依然是一池秋水，是一场永远的巴山夜雨。

青鸟苑广场之名源于诗人的名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广场上的雕塑名为青鸟传音。

步入李商隐纪念馆，浏览了诗人应有尽有亦新亦旧的文字和图像，走出来的时候心里依旧是一片茫然。不知不觉就往墓地走去。墓区四周有130米的诗墙，诗墙上刻的都是诗人非常有名的作品。我们去拜谒诗人的古冢。

说说我们门口看到的《锦瑟》，这是李商隐脍炙人口的代表作，情意殷殷。不管诗中所指何人何事，“此情可待成追忆”是必然的，毕竟已为过往。过往的事儿不管事体大小，分量轻重，只要居心以仁以义，都会成为追忆的可能。但“惘然”却是有限的，应该有故事，有情节，有岁月磨灭不了的痕迹，有其合理性及其内在逻辑，否则“惘然”便没有着落。

在我看来，不管某位女子有多么迷人，作者都不会把“庄生晓梦”、“望帝春心”、“沧海月明”、“蓝田日暖”等如此大美、炳耀的典故和词组冠给某个个体。不用说一个人，即使李商隐一生所遇到的女子全加在一起也未必担当得起那“四大”意象。

《史记》言：“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中国近代文学家、地理学家姚莹的《论诗绝句六十首》中有“锦瑟分明是悼亡”之说；清代诗人钱良择在《唐音审体》中也说：“此悼亡诗也。”悼念何人？悼何事由？不是妻子，不是情人，甚至也不是某一个人。李商隐悼念的应该是一个时代！

锦瑟弦动，悲情弥天，华年所指，盈盈盛唐——

庄生梦蝶，寓言了一个有梦的盛唐；滴泪成珠，是一个化育万物的盛唐；望帝托鹃，一个多情的盛唐；暖玉生烟，一个德被乾坤的盛唐。含咀声色情韵，宝贵而富赡，盛唐是一帧浓彩重抹的盛唐水云图；包吞适怨清和，景焕而神越，盛唐是一袭清瑟遥夜的大唐风雨。

然而，浸淫在暖风香雨中的盛唐人，却“惘然”消费着盛唐。以致“安史之乱”“甘露之变”，春水东逝，盛唐不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锦瑟》承载的是李商隐的大痛苦，大悲伤。如同杜牧的《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的大哀叹，大感慨。李商隐对国家的忧患，不是“吏呼一何怒”（杜甫）的直呼，也不是“少苦老苦两如何”（白居易）的直陈，而是“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哀怨惋叹。

我对刘禹锡的熟悉程度要超过李商隐，多年前曾花时间沿着他的宦踪寻游了一遍，包括夔州、汝州、同州那些不起眼的小地方，以及朗州、连州他呆了好多年的地方。后来陆续整理写出了《刘禹锡宦迹寻觅》系列游记十四篇。

在前往拜谒刘禹锡墓的路上，我向两位小朋友说了这样一段故事。有诗友仰慕刘禹锡诗名，专程自南京抵和州拜访。诗友介绍南京的都城风貌，并出示自己所写的《金陵五题》诗篇请刘刺史指正。刘禹锡读罢，不觉引发诗情，凭想象也写下一组《金陵五题》。其中有我们读过一点书的人都知道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还有上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会背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话说回来，没到过某地，单凭想象就能写出一篇流传千古的作品并不是刘禹锡的独门绝技，有能耐的文学家也许都有这两下子。比如宋代的范仲淹，他妙笔生花地写下脍炙人口的《岳阳楼记》的时候，就压根儿没到过岳阳楼。

荥阳是刘禹锡四代祖居之地，“陋室未毁，瘠田可耕”。西广场有一座五跨六柱式的牌坊，上刻“诗豪园”；园内设有刘禹锡文化纪念馆。中间为刘禹锡文化祠堂，设立刘禹锡塑像，前设祭坛。左右两边布置有诗词馆、刘禹锡研究会馆、展览馆、茶社等。

公园建筑的牌坊，从诗人出生的嘉禾坊开始，经朗州坊、连州坊、夔州坊、汝州坊、和州坊、苏州坊、同州坊等，到埋葬诗人的荥阳坊，共计12座，分别以诗一生中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命名。仔细观察，十二座牌坊之间的距离远近不一，并不是均匀分布。这是由诗人在该地居住时间的长短来决定的。走完这一段纵穿整个公园的道路，也就走完了诗人坎坷的一生。

这就到了诗人的墓地。据《新唐书》民国《荥阳县志》载：“乃葬荥阳檀山原”，“刘禹锡墓在檀山。”刘禹锡墓位于公园北面，坐北面南的圆形土冢，冢高约7.5米，周长约20米。

纵观诗豪园，整个园区一副衰微凋敝的景象，除了偶见几位老人带着顽童，竟然很少见到游客。不知是不是天气炎热的原因，走着走着，小哥俩也兴致恹恹意兴阑珊起来。

“要不还是你给我们讲讲刘禹锡吧？” 哥哥牵着弟弟，从被管理人员赶出来的刘禹锡文化纪念馆门前对我说——管理人员说，她们要吃午饭了，必须暂时关闭纪念馆——“对的，还是你说起来有意思。”弟弟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那我就想到哪说到哪？”

话说刘禹锡21岁进士及第，连中三元，尽显学霸风采，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将同龄人远远抛在了身后。参加工作后不久就被卷进了政治漩涡，由此开启了他长达数十年的贬谪生涯。第一次被贬在朗州（今湖南常德），十年后始得回京。重返繁华，心情愉悦，作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还没来得及发到朋友圈，就被人告到皇帝那里说是对先前被贬心怀不满企图翻案。皇帝恼火，再次被贬。十四年后，刘禹锡又回洛阳，故地重游，写下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因为这句“前度刘郎今又来”，再次犯了忌讳，第三次被贬出京。这就是“前度刘郎”的典故。于是小哥俩有如下对话：

——这个刘禹锡，怎么会犯重复的错误，他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呢？

——因为他不认为那是错误。看不惯某些人的行为就忍不住要说出来。

刘禹锡一生历尽坎坷，但乐观豁达，作品雄浑壮阔，豪迈奔放，后世评价其以“雄浑老苍，沉着痛快”为诗风之“豪”；以“精华老而不竭”为人品之“豪”，故有“诗豪”的美誉。他一生多次被贬南方，江南也是民歌盛行的地方，那些年，他广泛收集民间歌谣，然后仿照民歌的格调，创作了一大批朴素自然、清新可爱，散发着浓郁生活气息的民歌体诗，《杨柳枝词》《堤上行》《蹋歌词》《白鹭儿》《浪淘沙词》等，为大唐诗坛吹来一股难得的清新之风。比如《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首诗在朋友圈一经发出，立刻吸引了大家的关注，点赞的同时，微信群一片热闹——

群主：郎情妾意，一语双关，可谓情诗佳作，诗豪这是要改走小清新路线了吗？

白居易（直言不讳）：老刘你这属于啥门派？为啥有一种南方民歌的感觉？

刘禹锡（洋洋得意）：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叫竹枝词，正是从巴蜀民歌中演化而来，初次尝试，请多指教，谢谢。

蜀人：听说刘老师是东都洛阳人，怎么会这么熟悉我们四川民歌呢？是去采风过吗？

刘禹锡（没回复，心里说）：采你个锤子，老子在你们南方穷乡僻壤生活了大半辈子侬晓得伐？

——“侬瞎讲，骗人！”跳将起来的自然是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