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禾子）

禾子

　　现在回老家看到的发大水，和小时候在老家看到的发大水，心境完全不一样。

小时候，大水之际，我们只需陶醉在自己的小世界。我喜欢在大雨来临时跑到庭院外那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下听雨，喜欢去雨淋道子里那挂铁锁链制成的秋千架旁隔着一堵墙与邻家小妹对自编的小唱，喜欢站在院子里最高的那块青石板上仰望杏树上那个野雀窝……

苹果树周围的蓖麻叶比大明湖的荷叶还大，粗壮的杆子像人倔强的脖颈，坚持托着青绿的盘子，承接着一场赐予。而那棵树底下藏着一对青梅竹马最天真的说话声。童年的苹果树枝枝叶叶遮蔽着，让人难以忘怀。那对野雀生出了小鸟，说着温存的话，呵护着柔小的婴儿。

我看到这山谷深处藏着的美好，听着呢喃的声音，从未害怕过风雨的巨大力量，直到有一天大水把我们回家的路阻隔了。那天傍晚夏雷阵阵，风雨飘摇，把我们瞬间阻隔在水漫桥的一端。我们挽起库管往前探视着走了几步，但很快又退下，水中一个个浪花翻腾着，激荡着，它们坚持要走下去，直到找到大海的方向。

是我们的老师把我们一个个背过去。最后一个背的是我，背到中间的时候，浪花把老师的一只鞋子吞没了，老师只好脱下另一只鞋子，光着脚蹬着自行车走了。我们过来桥，看到了天边最美的彩霞。那是我至今心有余悸，但心怀感恩，亲历的一次发大水。

家乡的河是季节河，当大雨发起了大水，大水充满了小河，一切都是无法选择的选择，所以对于大水是可憎又可爱的。

我爱发大水时，万千泉水从各个地方冒出的样子，多像奋斗期无厘头的激情。万千的泉眼出来了，它们洗亮了眼睛，欢腾着身子，从各自的出口喷涌而出，于是地里，雨淋道子里，水塘边，坡道上，甚至炉坑里，都一股脑地涌出水来，它们开始一律是那么混沌，后来一律是那么清澈，流啊，流啊，无论是石上，还是土里，还是草木中，还是石阶上，还是小巷里......

我恨发大水时，大水无情的样子，它们淹没了田畴，庄稼，阻隔了归家的脚步，冲坏了梯田，把鸟窝无情地打落，把思绪涂抹成浓黑的暗夜，把夜晚拖成了极端的漫长。

大水时，那种牵挂的滋味无以名状。我知道大水环绕的村庄有至亲的人，他们的血液在你的血液里流淌，他们的目光与你的目光重叠，你的心雨涌上来，比一场大水更加汹涌。

前段时间回老家，遇上发大水，我的担忧缩小到了一个点。我知道那是停在石碾子那里的我的车，我怕大水把我的车冲到河里去，怕那里积水把它淹没，怕那只总是抱着一只小猫的家犬不知道躲雨，怕家里银杏树下临时搭建的鸡笼，一只只落汤鸡再淋坏了，它们的熬煎就像我当年在雨中被罚站时的沮丧和期待。大雨中，母亲几次想冲向银杏树下的鸡笼，给鸡笼盖上一块雨布，都被我拽住了。我扯住母亲的衣角，没有让她付诸行动。

雨稍微小点后，有三只鸡从鸡笼里走出来，高傲地站在那里，已然是名副其实的落汤鸡，我看到它们的羽毛一直淌水，黄色的已变成了褐色，褐色的已成了青色，它们的鸡冠子鲜红鲜红的，闪着越过困难的光泽。

雨终于以它的方式停止，大水以另一种方式开始。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跑步，在湿漉漉的公路上，听着小河久违的欢呼声，心里不禁振奋。这是来串亲戚的小河，思念成疾，终于打开的一场隐忍。 石罅间，玉米地，堰窟窿里，都有流水狂欢的身影。都有世界喧嚣后的平静。都有一个人理想的重构。

听着蛙声，那样绝佳的点缀，三声好像是雨，六声好像是梦，再多了就是一场化不开的思念了。返回小桥，返回湿漉漉，不时激起浪花的水柳，返回石匣水和相峪水激情澎湃的交汇之地，那份不争和自然，那份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慢持心在凸显，在诠释。

我跑到东寺，在东寺口摘得一束托盘，被一夜大雨肆虐后，它成了清水出芙蓉般的待字闺中的女子。那份橙红，那份正统，那份灵动，仿佛要透过天边的乌云，雨一般倾斜而来了。

大水之后，我看到村里完整的田，和勇敢又智慧的祖先。一场大雨唤起人们心底的感恩。我感恩大水，它的休憩与重来，它的隐忍与果敢，它的欢腾与沉默赋予了村庄别样的性格。

我们的村庄因大水而渺小，我们的村庄因渺小而伟大。我越来越不害怕大雨中一条条千脚虫，越来越敬畏大雨中傲然屹立的古戏台，越来越喜欢湿漉漉的石板路，和安于故俗，飘着炊烟的深山峡谷里的家园。

曾在大雨中玩耍，也在大水中言和。

那一声声被大雨清得更加清亮的老戏腔，又在大水摇晃后响起！烟波浩渺中，那蘸了大地之尘的一扇隐形山门，关起来是家园，打开就是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