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做的千层底布鞋

伯劳公GM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九年了，时间虽已有些久远，但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和她那耳熟能详的苏北腔却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历历往事，尤其是我年少时的经历中几乎都有奶奶。我姐弟四人从幼儿到长大成人，奶奶为此付出了她人生最后三十年的全部精力。

1963年春节父母常一家人去县城那家最大的照相馆去照了一张全家福。那年奶奶58周岁，人们刚刚熬过了三年难熬的困苦岁月，迎来了国家经济的复苏和人民生活的好转。父母说几年没有照相了，全家换上新衣去照个全家福。用崭新的面貌去迎接新的岁月。

照片中奶奶虽然笑容满面，但就58岁这个年龄，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却是显得过于苍老。

超过年龄的苍老，是那个时代的特征。我小时候，感到女人40岁以上就很老了。那时的妇女都过得苦，每一个贫困家庭的妇女的脸上都被生活的艰辛以及操劳的岁月，刻下了松树皮般深深的皱纹。

照片中前排的五个人，除父亲着皮鞋之外，其余四人穿的都是新布鞋。其实母亲和我姐也穿了新布鞋，只是被挡住了。在黑白的照片中新布鞋的帮子泛着白色，非常显眼。硬硬的鞋底子第一次穿上还不能完全贴地，微微地向上翘着嘴，似乎在微笑。

每当着到这里，我心底都会泛起深深的感动。这每一双布鞋都是奶奶一手一脚、一针一线做成的。

我想起了她利用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从夏天起就开始做这些鞋。贴布壳、结麻绳，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夜深了麻绳和鞋底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伴我入眠。

这一双双新布鞋凝结着奶奶一个成长在旧社会传统的农家妇女，用她自己的方式，对后代对家庭默默付出的爱。

过去我不懂，从未感觉到奶奶几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也未感觉到过有新布鞋穿的幸福。如今回忆起来，每次都让我泪流满面！

　　用手工做成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解放以前，一双上好的青布鞋是一个男人体面的家当。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入伍到了沈阳军区某团，全团有两个在解放前打过仗的老军人，一个是段团长，另一个是二营的一个老营长。他俩是战友，老段当团长都不算进步快的，他却还是营长。原因是他是一个解放战士。

老营长身经百战，大家也愿听他讲过去战争年代的往事。他说他一个重要经验一个军人很重要的是要随时准备好一到两双合脚的鞋，不然的话无法行军打仗。

战争年代的士兵们衣服上装都很长大，白天是衣服，晚上可顶半床被。但有一样必须合适，不大不小，那就是鞋子。

鞋要是大了穿不稳容易掉，军队有种厚土布袜，套在脚上再穿鞋，可以解决鞋子偏大的问题。还可以在鞋后跟处用线缝上一根绳子，把鞋捆在脚踝上，对付着用。

战争年代军鞋成为重要的军需物资。军队人多，后勤供给不足，一个兵最多能有两双布鞋。而且掉了坏了常常得不到及时补充。那时候脱掉战死的军人脚上的鞋穿是常事。

如果鞋子小了，那就糟罪了。行军走得快，一天几十上百里。此时脚要膨胀，鞋子会挤得受不了。因此，在军队衍生出一句话，把故意难为别人叫穿小鞋。

那时候，一个姑娘向自己的心上表达爱情的最重要礼物莫过于给他做一双布鞋。在过去的反映战争年代的老电影中，就有许多这样的场面。

我奶奶的家乡是苏北省的淮阴县，现在是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抗战时这里是新四军的游击区，抗战后期和解放战争前期成为我党的根据地。

新四军三师师长黄克诚在苏北建立起军政合一的人民政权。发动全区人民用人力物力支援我军作战。

我父亲作为新四军武工队队长兼徐溜行政村村长，他的重要工作之一是发动全村人民种粮食、交军粮、纺纱、织布、做军鞋、……

那些年，我奶奶常年累月、夜以继日地纺纱织布、做军鞋，还像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沙奶奶那样，照顾过新四军的伤病员。她作为千千万万个老解放区的群众中的一员，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老百姓得到的报酬是抗战时期减租减息。解放战争时期打倒了地主，分到了土地。

这些经历使我奶奶练成了手工做布鞋的能工巧匠。奶奶的那双手掌我很熟悉，手心皮厚粗糙，布满老茧和裂痕。 哪像是一个女人的手呀！

　　手工做布鞋第一步是备料。鞋底是最难做又是最费材料的部分。民间称之为千层底，当然是有夸张了，也是表达出层数很多的意思。约一厘米半到二厘米厚的底子，叠加的各种材料要达到50到70层。

鞋底的材料，上下两面必须用新的白布，过去用的是很厚的家机布。其余采用的是各种鞋底填料。

鞋底填料第一是布壳儿。记得小时候我曾跟着奶奶到公馆巷转角处的裁缝铺里去买做衣服裁下的布渣。家中穿过的破旧衣服能用的部分撕下来，这些都是粘布壳儿的好材料。

粘布壳要选晴天。用麦面熬好浆糊，铺好面板。选大块的布渣作底，刷上浆糊，一块一块地贴上去，大约贴到五、六层，把零碎的新布旧布块粘成报纸大小一整张。晒干以后从面板上撕下来就成了一块似羊皮般的布壳儿。那时资源十分短缺，百姓们就这样充分利用废旧棉布做鞋底材料。

鞋底填充材料的第二种叫麻粑。布壳儿当然好，那个年代哪来那么多布渣粘布壳儿呢？

把地里种的苎麻杆皮剐下来放水坑里沤上半个月，洗掉残渣，取下麻丝。好的麻丝用来搓麻绳。其余的麻丝渣继续用水泡洗，并用木杵捣进一步捣碎，再加上一些如旧棉絮一类的棉纤维，如原始的造纸方法一样，一层一层地用筛子将水中纤维捞起来放在竹簾子上，阳光晒干。就成了一块块淡黄色的、像牛皮纸般柔韧的麻粑。

我儿时，老川南隆昌县城里还有人专门制作麻粑卖钱。我奶奶需要时就去买一些，很廉价。现在这种手艺已绝迹。

笋壳也是纳鞋底不可或缺的材料。鞋底全由棉布以及其他纤维做成，非常吸水，鞋底一沾水会很快湿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们就把能够隔水的笋壳加上两层在鞋底中。

小时候奶奶曾经叫我去竹林中捡回大慈竹的笋壳。慈竹的笋壳才够成人的一只脚那么大，而且隔水功能好。

奶奶把捡回来的笋壳用扫帚扫掉凸面的细毛，然后淋上水。待笋壳吸上水变软后，用木板压平，待两天原来弯曲的笋壳就变平整了。

鞋底料备好后，就是备鞋面料。奶奶选用黑色卡其布做鞋面，老人们都称为“青布”。中国民间传统中都不喜欢黑这个字，凡是黑色都用青字代替。

鞋面也称帮子，为了耐用都至少用两层新布。里面一层用结实耐用的粗白布。

备料的最后一步就是制作用于纳鞋底的麻绳。这种麻绳必须用上等的苎麻，色白柔韧。

在搓制前将麻丝浸水，接成两股，把围裙垫在膝盖上，用手掌向一个方向搓拧，然后两股合一，反方向搓拧，就成了一股结实的麻绳。

我说起来容易，这里面有技巧。过去的劳动妇女，在带孩、做饭、做家务和缝补浆洗方面，个个都是吃苦耐劳，同时又是能工巧匠。

时代变化太快，几千年中国传统教习的劳动妇女，我奶奶她们那一代也许是最后一代。

　　料备齐后就是制作。最艰难的劳作就是纳鞋底。

先把布壳儿、麻粑、面子布和笋壳剪成比脚稍长的长方块，用浆糊一层一层地把它们沾在一起。然后平整放地上，压一木板，上加十斤以上的重物，把鞋底毛坯压紧实。

待一、两天，鞋底毛坯干燥紧实后取出，按鞋底式样用切刀修边。

纳鞋底是旧时劳动妇女的一项基本功。借用锥子扎穿鞋底后，用大鞋底针穿上麻绳，一针一针地使劲纳。每一个针脚上的麻绳都必须使劲拉紧，将鞋底压得凹陷进去，这样鞋底上的麻绳在使用时才不会被磨断。她们的手粗糙多裂痕，长年累月地纳鞋底是其中的一大原因。

纳鞋底是最费时费工的，旧时劳动妇女不会打毛线，常常见到她们的空余时间就是在纳鞋底。

做鞋面先要根据穿鞋人脚的大小，用纸剪出U型的鞋样。纸样确定后才依此剪出布鞋面。鞋面的两层布用浆糊粘在一起，增强硬度，也便于造型。后来，儿童鞋和女式鞋在鞋帮内侧加上鞋绊，外侧钉上纽扣。主要功能是防掉落。

最后的工序就是把鞋底和鞋面用细麻绳或粗丝线组合在一起，叫上底。上底时从指尖位置开始，从两边朝后扎穿鞋底缝上去。最后在后跟处缝合。

讲究一些的制作人，最后还要加木楔子定型，并且用切刀修去鞋底毛边。一双全手工制作的千层底布鞋大功告成。

在我的记忆之中，大约在文革前，我和我哥就不穿布鞋了。那时学校的大多数同学夏天穿塑料凉鞋，春冬穿胶鞋。耐穿、好洗、起脚外加时髦。父母也很少穿布鞋。母亲穿的布鞋都是在百货商店买的塑料底布鞋。总之一句话，现代机器制鞋业的发展取代了传统的手工制作。

从那时起，再没有看见奶奶哗哗费力地拉动麻绳纳鞋底。千层底布鞋也成为历史。

我是看到1963年春节的那张全家福我们穿的布鞋，触景生情想到这个话题。想到我的奶奶默黙地为这个家付出的心血。如今我已是一个退休老人。回忆我小时候长期看到奶奶孜孜不倦地为家人做布鞋，才理解她老人家的用心良苦。

我写这篇回忆文章讲述旧时手工制作布鞋的不易，同时也是怀念奶奶。奶奶28岁时就死了丈夫，此后未再嫁，大半生守寡。

奶奶是一个平凡的人，但在我的心中虽然我不能用伟大但她确实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她不仅把自己大半生的爱付出给了家人，而且对人民的解放事业作过贡献。解放战争中作为共产党军人家属，她遭受过国民党还乡团的报复及残酷迫害，差点死去。四个儿子先后死去三个，剩下的一个生死不明。真是难以想象一个极度绝望的女人是怎样以一股内心的坚韧在水深火热之中熬到了家乡解放。但她对他人和社会从无所求。凭良心说这一些我都做不到。我之所以流泪，是感激奶奶对我们的抚养和付出的那么多的爱！

奶奶！你在天堂还好吗？

【END】

伯劳公文

2024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