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河街的外婆》散文

笨鸟先飞

<p class="ql-block">  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有两位外婆,这也是我内心中常常区分她俩的方法。</p><p class="ql-block"> 看过我的前一篇文章的人可能已经知道"双河街"这个词。那是外婆住过的地方,也是家乡的一个大集市地,方圆数十里地的人们赶集到这里。街道两旁的房子呈南北对排,在南面的街屋背后百十来米的地方,有一条十多米宽的很长的但水不深的河流,名叫"双河"。河的名字据说是取"一河两岸"之意。"双河街"也因此得名。</p><p class="ql-block"> 住在双河南岸的人们到双河街赶集,一定要踏过这条河水。外婆就住在双河街正中心,而我们的家在南岸二三里路开外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心中的双河水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 春天的双河水是轻盈飘逸的。清澈透明的河床上,流水搬来的卵石正百花盛开,象牙白、曜石黑、透明黄、墨绿、青灰、赤红⋯⋯各色石头是大小不一的花朵,在微波的荡漾下,在暖阳的折射下,清香四溢,熠熠生辉。这些小石头也最讨小脚丫的欢喜,踩在上面,丝丝凉凉,滑滑溜溜。站在水中,白浪哗啦啦地,绕膝一圈又向远处流去。</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双河水有时是威武咆哮的,有时是温和柔顺的。一遇老天连日发怒,它就吼如一头小雄狮,雷霆万钧地,奔腾而下,浪花放肆地把整个河滩占据,再扩大,壮观不已。这时候高超的渔人撑着小船一竹篙一竹篙地把河岸的人接过来、送过去。当然,大多数时候,它是温柔的,阳光下的波光把一季的繁花和硕果都融入了它的怀抱,像一位母亲。选一段温柔的水域,捲起小裤管大胆地闯入河水,一左一右地晃动身体,亦步亦趋地蹚过对岸。</p><p class="ql-block"> 秋天的双河水泛着彩色的光芒。鱼儿在枯黄的水草间穿梭嬉戏。小船开始搁浅。两岸的沙滩彻底露出真容。靠北的沙滩深情地倚傍在高高的金黄色的夯土墙根下,墙面呈倒八字形修着两列斜阶梯,阶梯的底部连着许多大块石头叠成的河埠头,河埠头两边散落着一块一块的大青条石,是洗衣、挑水、洗菜的地方。靠南的沙滩平缓而开阔,沙石由细到粗地沿岸铺开,直到铺到高处的田埂边,直到被杂草根须逐渐吞没。河中间,一排大小不一的石墩子浮出了水面。晚霞中,一对纤细的小身影跃然其上。</p><p class="ql-block"> 冬天的双河水薄雾藏冰。鱼儿都躲进深水潭里了。水草已经凋零飘走。晨曦中,两岸来来往往赶集的人们一如既往,络绎不绝。太阳被层层薄雾笼罩,呼出的空气在嘴上哈哧哈哧地徘徊,四只轻而快的小腿弹着白茫茫的棉花雾,跟着人流,前脚尖抵着(前人的)后脚跟,大步地向河对岸踏过去。</p><p class="ql-block"> 没错!向河对岸或踩、或蹚、或踏去的身影就是哥哥和我。在我们不上学的日子里,常来外婆家。</p><p class="ql-block"> 过了这条河,经北岸的河埠头上岸,再走百十来步就是双河街的街道入口,这条街和街口的一大片开阔地就是集市。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上街道,老远看到一位身形瘦长的人影在门口眺望,那必是外婆无疑。</p><p class="ql-block"> 准确地说,我们当面叫的是"婆婆~",就是"奶奶"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荆楚大地上的人们,管爸爸叫"爷";管爷爷叫"爹爹~",管奶奶叫"婆婆~";管外公叫"嘎爹",管外婆叫"嘎婆"。外婆收养了我妈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孩子,我妈出嫁了,但是二位老人把我们当亲孙子孙女看,所以,依着孙子孙女的叫法,喊"婆婆~"。</p><p class="ql-block"> "婆婆~"我们只要一看见她就大声喊。外婆总是笑眯眯地说:"我的孙儿们来了。"进屋后,八仙桌上通常早已经准备好了碗筷,像是算准了我俩这会儿就到一样。轧米粉是我们最喜欢吃的东西,把糯米炒熟再磨成细粉装进罐子里封好,吃的时候往碗里放两勺,边放边兑滚开水搅拌,直到它全部融化成糊状,再放糖。闻着搅拌的时候的那个香味,看着米粉在碗里膨胀、再膨胀,直到变成一碗米色的糊糊,那糊糊先是重重地粘在筷子头上,再慢慢地变软变香,那口水是咽了又咽⋯⋯。</p><p class="ql-block"> "婆婆~,不甜,加糖"我在筷子头上舔一口,总是会这么叫喊。</p><p class="ql-block"> 通常我们一边吃着,婆婆一边在一旁问:"你妈呢?","在屋的(指在家里)"。"你二爷(爸爸)呢?""出去做活去了"。(爸爸是个木匠,闲日子里经常出去帮别人做活计,赚点工钱。)</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有只四四方方的、高搁置着的、木质的褐色百宝箱碗柜,柜子上端有两扇小门,上有个小门栓,下端是镂空格子匍匐着碗。那里藏着她对我们的爱。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去,她总是会踮起裹脚,"嘎吱"一下拉开门栓,从里面拿出好吃的来。</p><p class="ql-block"> 是的,外婆是位传统的小脚太太。她身材偏瘦,个子不算高。用我妈的话说:"恰恰一人高"。其实大概就是一米五几的样子。她精致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深邃明亮。还算青丝满头的她喜欢把头发梳在后脑勺挽成扁扁的发髻,用一支老式扣的铁质黑色发夹固定。一袭宝蓝色的大肩布衫和带有大折叠裤头的大裤子协助她坚守着她那些年的时尚。白色裹脚布袜下,套着的三寸金莲时时显示着她的杨柳风姿。外婆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利索。</p><p class="ql-block"> 那时,她走路稳稳当当,没有拐杖。</p><p class="ql-block"> "家伙什也要有家"这是外婆整洁观。</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家很小,只有一间厢房,就是一间二十平米不到的长方形屋子。厢房的门面是全木质结构,其他三面墙是泥砖砌成。屋里的陈设简单又复杂。门口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八仙桌,三条长板凳分别围在窗口下、入门边和往里走的灶台边,桌子有一边通常不放板凳,直接抵墙,只有在过年来客人的时候才拉开一些加多一条板凳。桌子和板凳几乎占据厢房的三分之一。是的,一个家一张桌子何其重要,吃饭、喝茶、拉家常,待客、卷烟、切菜、针线、写字、捉迷藏⋯⋯都在这里,能不多占点儿地方吗?</p><p class="ql-block"> 往里走就是横着两口小锅的灶台,灶窿后面是柴垛口。在柴垛口的上方高阁着那只四四方方的小厨柜。柴垛口和厨柜的背面是一张床,床的上方罩着数块补丁的帐幔,为了挡灰尘,帐幔顶上还蒙着一层油布。靠里的光线偏暗。</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外公外婆俩简陋的家。</p><p class="ql-block"> 其余的生活用品几乎都在另一面墙上。一进门里,留着一条窄窄的通道,靠通道的墙壁上有区域性地排满了一些家什。门旮旯里藏着锄头、耙子、扬叉、葱担、扁担等长把形农具,它们的个头有的比门高。挨着门口的一片墙域或插或挂着镰刀、铲子、小娄、绳索等农具用品;在平行着灶台的区域,墙上横挂着一根小竹杆,晾着几条毛巾,在竹杆一头的钉头上,还竖挂着挑水的扁担,因为竹杆的下方放着一口不大不小的水缸,水缸上有个半盖,以防靠墙的灰尘掉进缸里;再往里走,就是屋内床边的区域,墙上挂着针线团子、包袱等。再走就是厢房的后门通往隔壁妲妲(婶婶)家的天井⋯⋯。</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时隔近40年的今天,还依然这么清晰地记得她家里的陈设。是因为太熟悉了吗?</p><p class="ql-block"> 外公每天一大清早要去双河里担水,把小水缸挑满后,再把自己种的菜拿到街口的菜市上卖。他的菜通常一上街就很快地卖出去了,因为他细摸慢理出来的菜实在是太干净、太齐整、也太新鲜了。真诚而又善良的人总是这样可贵。</p><p class="ql-block"> 外婆做饭,喂鸡,喂猪,再等着外公回来。吃过饭,又一起去菜地里忙活。日子紧凑又平和。</p><p class="ql-block"> 我几乎没见过她俩吵架。哦,有过一次,不知是因为什么,外婆刺耳的声音把外公惹毛了。只见外公外伸出一只手指头,一边低吼一边比划着说:"你个豇豆,我一只手指头就把你戳倒。"呵呵,他终究是没有戳出那根手指头,她也即时停了火。</p><p class="ql-block"> 我妈说她俩年轻的时候没少吵。我想那就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后,对事情看淡了,对彼此更包容,就形成了一种亲人式的依赖关系了吧!</p><p class="ql-block"> 人世间所有的和谐美好都是刻意创造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外婆家,会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拆洗被褥和蚊帐,挽草把、捆柴、田地收割等。外婆也总是记着我们要来的日子,会提前准备点什么。</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夏天很热,我们快到中午了才到外婆家。外婆从百宝橱柜里取出一只碗,里面是半碗切好的猪肝,上面淋有一层油,我很诧异,问外婆:"您为什么在切好生肉上面还要放油呢?"外婆说:"我一早就在集市上买好,回来切了,加点油在上面保持它不会变坏。"嗯,外婆的美食中不仅仅有外婆的味道,还有外婆的智慧。情感这东西就像外婆盛在碗里的汤,做得越浓喝着就越香浓。</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去了,门口静悄悄的,没看见外婆,我径直走到里面,看见外婆躺在床上。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喊我:"燕儿,婆婆要死了。"声音那么微弱,眼窝凹陷,伴着光亮扑闪。我说:"婆婆~,你不会死的。"</p><p class="ql-block"> 死亡很遥远,尤其是在亲人的身上,我的内心一直这么固执地认为。</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固执地逃离了这片脸朝黄土的天。</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那是一个秋季暮色低垂的傍晚,我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了,带着我的男友(爱人)。隔壁妲妲带我找到她。她和外公住在养老院,属于"五保户"。</p><p class="ql-block"> 外婆见到我,有些激动,颤颤巍巍地起身,蹒跚着挪步,嘴唇上下蠕动着,凑近我的脸,她要确认是真的我。我跟她说:"我要结婚了,我现在很幸福。"并把男友指给她看。她连说:"好哇~好哇~"。</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一直沉浸在我的幸福之中,没想这将是最后一面。末了,我往她的手中塞了些钱。外公说:"你辛苦了,我们不要。"外婆抢着说:"你不要我要。"⋯⋯</p><p class="ql-block"> 回忆停留在了那片昏暗的灯光中,那两团晶莹闪烁的东西。那是她眼睛里噙着的,全世界最漫长的、最孤独的、最恐惧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春上,外公外婆双双走了,一前一后的,相隔不到两个月。</p><p class="ql-block"> 是最后的孤独和尊严夺去了他们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人死了,就把一切托付给了尘土。所有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包括那间小屋,小屋内八仙桌上的香味,小屋内的呼唤声,和一切器物的叮当声。</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双河水,小石墩变成了大大的水泥墩撑起了高高的一座桥,河水穿桥而过,默默无闻地映衬着两岸的树影。河摊上那些美丽的鹅卵石啊,锈迹斑斑。赶集的人啊,老老小小,擦肩而过。</p><p class="ql-block"> 曾经无数次踏波的身影因为生活奔波而彻底远走了他乡,多年以后,回到这里,她已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认识她的只有那座坟。</p><p class="ql-block"> 都市生活疲惫的灵魂将再无栖身之地。</p> 笨鸟先飞说 <p class="ql-block">这篇文字写好后我磨蹭了很久,总嫌太长,删了又补,补了又删,但是,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是我的底线。上篇文章收到了许多美友的关注和留言,这篇文章不敢怠慢。感谢您的阅读,继续期待您的留言。</p> <p class="ql-block">一首经典老歌送给屏幕前的你。感谢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