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坎坷人生(上)

老愚翁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父亲在米脂县东街小学毕业,考入一所四年制师范学校。在红(共产党政权)白(国民党政权)交错,环境险恶,硝烟弥漫,食不果腹的环境下,提心吊胆的完成学业,于45年毕业。这在我家所在的村,是唯一的。由此可见,只会与黄土地打交道,目不识丁,从未走出米脂地界的祖父,在兵荒马乱年月,送儿子出去读书,是冒着很大风险的,有谁能保证不会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庆幸的是父亲平安返家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的陕北农村,文化人奇缺。正常情况下,拥有父亲的学历,找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难度并不大。无怪乎时局动荡,生不逢时,命运多舛,毕业便是失业。</p><p class="ql-block"> 面对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家,十九岁的父亲,十分责备自己:身为长子,不但未能随父在黄土地里多刨食,还白白破费家资学什么文化!甚至流下了自责的泪水。于是便拼着命的下地干活弥补。</p><p class="ql-block"> 祖父、祖母看着寡言少语、日见消瘦的儿子,那份心疼是不言而喻的了,但他们没有文化。就象《人生》里高加林的爹、妈,拿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劝导儿子,正确接受没有进入大学的现实一样。祖父只会拿起旱烟袋一㶽接一㶽的抽烟,祖母只会躲在无人处哭泣。</p><p class="ql-block"> 于是二人酌定,用定亲来冲淡儿子的心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在那年夏秋之交,父亲与母亲结婚了。</p><p class="ql-block"> 祖父在弟兄八人中,排行老七。其中有两位兄长远离家乡,在外地做事,见多识广。一位是父亲的五伯父,北京大学毕业,地下共产党员。毕业后一直跟随刘澜涛闹革命。不幸染上肝炎,英年早逝于革命征途,与父亲失之交臂,无缘接受教诲。另一位是父亲的六伯父,据说姻亲关系,在国民党某部任团职军需。</p><p class="ql-block"> 心疼儿子、望子成龙心切的祖父便写信向其六兄求助。血浓于水。父亲的六伯父同情侄儿,答应帮助,要父亲前往他在上海的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当时己心灰意冷,一门心事,随父种地,养家糊口,了且此生,不愿前往。经曾祖出面,才勉强答应。</p><p class="ql-block"> 处于乱世,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于是结婚不足一月,对政治尚在懵懂中的父亲,冒着枪林弹雨,到了上海。在他六伯父家闲居至46年底,才等到机会,谋得一份为士兵发鞋,发衣、发帽子的差事。也许是命运安排,当了这个差,虽然暂时远离贫瘠的黄土山窝,却给他终生带来无法弥补的遗憾。从此,象背负了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一辈子都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 这个饭碗并不好端。 随着解放战争节节胜利,类似象父亲这样的走卒喽啰们,只能迈开双腿,跟着长官的指挥棒,东颠西簸,忍饥挨饿,风餐野宿。沿途枪炮声随时大作,血肉横飞的场面随处可见。枪子炮弹在头顶乱飞,生命随时有终结的可能。好不容易到了东北,又掉头向徐州急窜,所遭的那份罪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当时的父亲因为经年疲于奔命,肠胃功能紊乱,引发滞胀、消化不良,身体很虚弱。以至落下病根,身高1.72米,体重一生再未过百斤。</p><p class="ql-block"> 所幸的是他所在的那支部队,长官认清了形势,弃暗投明,于48年初率部起义了!</p><p class="ql-block"> 阳春三月的苏北,草木泛青,天气乍暖还寒。换上解放军服装的父亲显得格外精神。久违的笑容挂在了瘦削的臉上。</p><p class="ql-block"> 经第三野战军军政干部学校调查甄别考核,认为在那边入职仅一年的父亲,诚实本份,历史清楚,学习期间表现良好。随及为他颁发了盖有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政治部的红色大印、军政干部学校政治部主任张日清签名盖章的军属证明书,被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某团任职文化教员。</p><p class="ql-block"> 战乱期间是无法通书的,万里之外的家人根本不知道父亲的生死。祖父、祖母急火攻心,六神无主,只得借助神灵保佑,隔三差五到庙里烧香磕头祈祷。祖母在痛苦的企盼中食不甘味、夜不能眜,竟于48年初一病不起。怀里紧紧抱着大儿子未带走的衣服,含泪闭上了双眼。</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的解放军战土,爱赠分明。操刀弄枪是好手,作战勇猛顽强,但大多数不识字。父亲的文化在那个团正好派上了用场。按首长指示,书写标语、编写宣传资料,教战士识字,……,干得有声有色,忙的不亦乐乎。由于他工作得心应手、积极主动,得到首长赏识,团政委主动找父亲谈心,启发他要求进步。</p><p class="ql-block"> 48年7月,父亲向组织递交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不久,部队接到南下的命令。于是立即由苏北开拔,昼夜奔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达苏杭。在紧逼上海之际,父亲因水土严重不服,上吐下泻,体力透支,无法正常行军,甚至需要借助担架,成了部队的累赘。首长只得忍痛割爱,先送父亲住进战地医院,后为他开据了转回地方工作的介绍信。可亲可敬的那位团政委,象大哥哥一样,专程到医院探望安抚,依依不舍,拥抱作别。令奄奄一息的父亲充分感受到部队大家庭的温暖,激动得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 经过半个月治疗养息,身体有所恢复,便由兵站负责,一站接一站派人往陕北护送。</p><p class="ql-block"> 金秋十月,陕北大地,阳光灿烂,惠风和畅。山山峁岇一片金黄色。父亲骑着兵站的高头大马,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一股脑儿跑到山上,与正在收秋的他的父亲及弟弟抱头大哭。</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这个才刚满两岁,与母亲同患天花尚未完全康复的儿子,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据说我当时躲躲闪闪,很拘谨、很害怕,以哭闹拒绝了父亲的溺爱。</p><p class="ql-block"> 历经两个阵营,在生死路上闯荡了两年多的父亲,在家养息至春节过后,经地方党组织安排,于49年初赴陕甘宁边区党校绥德分校学习,时间为一年。再次经受组织的审查甄别考核考验。结论是:“本人历史清楚,对组织忠诚老实,热爱共产党,热爱解放军,热爱党的事业。学习期间表现积极,被评为优秀学员。他在本期学员中文化水平最高,适宜在机关从事文秘工作。”在绥德分党校推荐下,父亲于1950年初被分配到米脂县人民法院,任书记员。</p><p class="ql-block"> 解放初期的社会各界人员,成份复杂,好人与坏人常常交织在一起。于是清理阶段队伍、巩固红色政权的运动接二连三。镇反、三反、肃反、反右、反右倾。每次运动来了,父亲总是要被审查一番。一次比一次严,一次比一次左。父亲的历史,虽然建国前就己调查核实清楚,是在懵懂中站错过队。但在米脂法院内部,除了父亲等两位有这样的经历,可供运动,其余都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子弟。所以父亲当时的处境是:写文稿、留记录,建档案,学习理解法律法规条文及上级的文件,分析案情是骨干。运动来了立马转换为需审查过关的角色。尽管他积极要求进步,入党申清写了几十份,每次报上去都被“打入冷宫”;个人陈述及检查认识材料写了几十次,每次都是不置可否。以至,下班回家总是眉头紧锁,筋疲力竭,心情极坏。有时便把自己肚子的怨气和压抑感在家中发泄,母亲与我稍有不慎,便雷霆震怒。对于父亲的火爆脾气,母亲申明大义,是能原谅的,她一直以为父亲活得憋屈,在亲人身上出出气是正常的。</p><p class="ql-block"> 伴随着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一回接一回的政治审查,父亲的工作仍然一如既往的认真负责。但言语越来越少,生怕哪一句话说不对惹来麻烦;为人处事越来越谨慎严肃,生怕哪一件事处理失当,得罪同事。在紧张压抑和不安中,为党和人民的事业积极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年华。</p><p class="ql-block"> 父亲清楚的记得:1960年7月的一天,一股狂风袭来,刹那间乌云密布,雷声大作,暴雨裏夹着冰電,把法院院内的一株碗口粗的年轻老槐树浇砸得七零八落,枝叶横竖铺了一地。尚在惊骇中的父亲被院领导找去谈话了:“你的历史问题清楚,工作态度和能力无可挑剔。但上面说你不宜在政法系统工作,决定调入教育系统,教孩子们认字是可以的。你就去吧,省得无休止的审查过关,我们实在于心不忍了。”</p><p class="ql-block"> 领导的话实在。在那个阶级斗争的弦绷的越来越紧的年月,他们也是无奈的。</p><p class="ql-block"> “人生若能先知觉,何事当年历苦辛”。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于是在迷茫中,怅然若失地离开了整整工作十年的单位,为政法系统纯洁队伍奉献了最后一星余热。带着一纸调令,来到一个偏远山村,开啟了教孩子生涯。</p><p class="ql-block"> “一人一校一群孩,勿须见人总缩头”。在这里,父亲倒也安逸,业余时间,可以在那一星昏暗的煤油灯下,翻翻闲书。有几次法院呈报的案情分析报告上面通不过,还专程接父亲去修改呢。刚入读米脂中学的我,还似懂非懂的对自己提了一个问题:既然工作需要,又为何调离?</p><p class="ql-block"> 时间很快来到1962年。适逢三年困难时期,国家出台新政策,精减干部队伍,父亲也被列为对象。</p><p class="ql-block"> 明明是组织上责成退职,还要贴上“响应党的号召,自愿申请回乡參加农业劳动”的标签。无可奈何的父亲,在接受组织谈话时,放胆讲了憋在心头己久的一番话:我1948年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时刻听从党的安排,九死一生回到地方,惮精竭虑,努力工作,至今己革命14年。如今残病在身,体重不足百斤,干不了重体力活,家庭人口多,以后如何生活?”组织的回答是:“你的情况组织清楚。国家眼下有困难,需要你再作一次贡献。农村天广地阔,空气良好,粮蔬新鲜,农民思想纯朴,政治活动又少,有利于你身心健康。说白了那里是个避风湾,再来了运动,你可以不要再过关卡,是组织上保护你哩。至于生活,贫下中农都能过得去,你更应过得去。不要申辩了,弄不好会引火烧身的。”组织上把话讲到这个份上,父亲还能再说什么。不过有一点倒是被这位干部说对了。1966年开啟的那场声势浩大的文化革命,父亲是在农村渡过的,幸勉于难。如果继续在公检法系统工作,结果是不容乐观的,贫下中农出身的领导干部都被欧打批斗,何况父亲是历史清楚的“嫌疑人”?</p><p class="ql-block"> 凄凄慘惨戚戚。含泪背着行李卷的父亲,迈着沉重的步伐,默默离开了他执教的那所山村学校,回到了自己的家。望着儿女们的眼睛,他的身上顿觉压力聚增,不禁大口大口的喘起粗气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父亲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后,父亲才知道,按中央当时的政策,精减的是五十年代中期吸收的一批公职人员,父亲是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的,根本不在其列,是党在基层的极左派大伽们创造性的发挥,证明自己对党的无限忠诚。也许,这便是“念歪了的经”吧!</p><p class="ql-block"> 日子再艰难也得过。于是,父亲拖着瘦弱的身躯,与村上的农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吞着糠,咽着菜,饱一顿,饥一顿,在饥寒交迫中苦熬着。可叹的是,农村并非阶级斗争的大后方。“城里发烧,农村也会流鼻涕的“。受极左思潮影响,村上有些人也戴上了有色眼镜。有的投来势利的眼光,见了父亲不屑一顾。有的指手划脚,胡说八道。什么“反革命”,什么“不老实改造,被清洗回来了”,什么“墨水子白喝了,不如咱们活得自在!”云云。与父亲当年在法院工作时回家的态度截然相反。这真是“同山同水同宗祖,冷臉妄语为哪般”啊。</p><p class="ql-block"> 更有甚者,还把对父亲的歧视落实到子女身上。二妹妹在乡村初级中学读书品学兼优,是唯一被选送到米脂中学高中部就读的学生,被人以父亲的历史为借口,剝夺了她继续升学的权利,葬送了花季少女的美好前程;我参加工作后工转干受阻,甚至影响到谈对象……。为此,父亲痛心疾首,那忿懑、不平、心酸、自责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回。有几次欲哭无泪,顿足捶胸,头撞石墙、呼天抢地,甚至出现轻生的念头。(接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