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古老的村子,孤独的院子,从窗口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一间陈旧的教室里,一个穿着绿色礼服,头戴绣花黑绸子碗托帽的老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柏林来了命令,在阿尔萨斯和洛林省的学校里,只准教德文了……新教师明天就到。”神情肃穆的老人临别还不忘强调:“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的时候,只要好好保住它的语言,就好比掌握了牢房的钥匙。”他朝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按着笔,尽可能大地写下了:法兰西万岁!</p> <p class="ql-block">这是著名法国作家都德脍炙人口的小说《最后一课》中的场景,因法国战败于1870年的普法战争,阿尔萨斯洛林地区被普鲁士军队占领。该小说于1873年出版后,曾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也收录于中国的语文教科书中,成为爱国主义教育的经典作品。</p><p class="ql-block">或许因为这个故事太遥远了,以致我在德国居住的10年里,虽多次往返德法,也从没想过要去小说的发生地看看。</p> <p class="ql-block">直到我回国定居后,2007年夏天陪同上海建设系统的领导与专家,专程考察世上最大口径的盾构机制造商德国海瑞克公司,该公司位于德法边境,当晚老板热情招待中国大客户,竟设宴于邻近的法国城市斯特拉斯堡古老的大教堂内。我们开车越过德法边境进入斯特拉斯堡赴宴,来不及细细游览这座闻名遐迩的古城,知道它就是小说中所写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省府,它那混合着德法两种文化的风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吸引我下决心,有朝一日定要再来。</p> <p class="ql-block">没料到这一晃就是16年,期间忙于业务和探索原社会主义国家,也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2023年重新开启国门后再到欧洲,便毫不犹豫地锁定了斯特拉斯堡。</p> <p class="ql-block">抵达斯特拉斯堡正值阳光灿烂的五月,恰逢临近欧洲的复活节假期,街头人潮涌动,热闹非凡,仿佛这里从未受到过新冠病毒的肆虐。久违了,那是我们熟悉的所有欧洲热门城市的典型画面。我们在酒店办妥入住手续,已是饥肠辘辘,问服务员附近哪有饭店,服务员回答,出门连续两个右转就是小法兰西的吉克斯广场,周围全是饭店。</p> <p class="ql-block">小法兰西是斯特拉斯堡最具风情的区域,这里被伊尔河及其支流环绕,因水闸形成的落差制造出哗哗的水流声,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给空气注入生机。时有游船经过,为画面增添了动感,船上游人狂拍街景,不时发出赞叹声,河边行人驻足观看,有的挥手致意。但凡有河流穿越街区的城市,波光水色总会特别受人青睐,何况这里的河畔还有俊秀别致的楼宇,尤其是那一栋栋或联排或独立的木桁架建筑,既古韵浓郁,又精美优雅,倒影在粼粼的水面上,格外吸人眼球。</p> <p class="ql-block">木桁架建筑是典型的德国建筑风格,怎么会如此集中出现在法国的古城里?那还得归结于小说《最后一课》所涉及的普法战争。普鲁士战胜法国后,1871年将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纳入德意志帝国的版图,莱茵河畔的重镇斯特拉斯堡因其重要的战略地位自然倍受重视,德国鼓励国民大量迁居于此,并极力扩建城市发展经济,凭心而论,斯特拉斯堡如今的城市规模和风貌绝对离不开当年德国人的精心打造。</p> <p class="ql-block">1918年德国在一战中被击败,根据《凡尔赛条约》斯特拉斯堡重新回到了法国的怀抱。徒劳的德国人好比是鸠占鹊巢,费心竭力地把侵占之地当作家园装扮得漂漂亮亮,又迫于无奈拱手交了出去。虽然是白白忙活了47年,浓厚的德意志印记在斯特拉斯堡至今依旧清晰可见,置身色彩鲜艳的木桁架建筑群中,很容易让人以为来到了德国。</p> <p class="ql-block">我们兴致勃勃地挤在人流里,不断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德语,顿时倍感亲切,由于疫情封控,差不多已有四年未曾接触“乡音”了。此番来到深受德国文化浸润的斯特拉斯堡,想必我们定会如鱼得水。</p> <p class="ql-block">小法兰西的名字听起来似乎洋溢着浪漫的气息,殊不知当年却是一个被德国人贬低鄙视的用词,因为该区域曾经梅毒泛滥成灾。中世纪这里有众多的卖淫者,德国人称卖淫为“法国生意”。梅毒则被叫作法国病(Franzosenkrankheit)。然而,风流的法国人不以为然,丝毫不觉得不雅,一直把小法兰西的地名沿用至今,也毫不影响它深受游客的喜爱。</p> <p class="ql-block">小法兰西的中心就是距离我们酒店不足百米的吉克斯广场,其实是块紧挨着河边并不大的空地,我们走近才发现,绿荫下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像是一场隆重的聚会,服务员端着酒菜忙碌地穿梭其间。广场周边的小巷里果然是餐馆鳞次栉比,但家家门前一座难求。以前总抱怨中国的黄金周不敢出游,到处是人山人海,岂料来到斯特拉斯堡居然也是摩肩接踵数人头。</p> <p class="ql-block">好容易在小巷的深处看到桌边两位客人起身离开,立马跑过去抢占座位。老半天等来服务员,本以为可以轻松地用德语交流,怎奈法国女郎不仅听不懂德语,英语也只会简单的几个单词,递给我们一张菜单后便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菜单上有二维码,可以扫码点菜,可我们的手机里没有相应的法国软件,看看来回穿梭手脚不停的服务员又没法与她语言交流,只能长叹一声,在旅游热门城市吃顿饭好难啊!走到哪里都一样,谁说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云!</p> <p class="ql-block">胃里的抗议一浪高过一浪,早已淹没了眼前的美景和风情。终于又在紧挨着广场的一家餐馆找到两个室内的座位,几个服务员都是黑人兄弟,估计来自曾经的法国殖民地国家,不通德语也在意料之中,只能知趣地在英文菜单上点了两份牛排,尽量减少使双方为难的语言交流。</p> <p class="ql-block">都说法式大餐举世闻名,有多少人知道旅游景区的法餐是多么难以入口!极其传统却又比较挑剔的胃再次强烈地证明了我不喜欢法国的理由,最后仅凭盘中附带的薯条勉强充饥。此时,虽然我俩坐在典型的德式木桁架结构的建筑里,原以为斯特拉斯堡很德国化的幻想却彻彻底底破灭了。</p> <p class="ql-block">说来真奇怪,普法战争后德国在占领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禁止课堂上继续教授法语,强硬输出日耳曼文化。一战后,获胜的法国并没有刻意地排斥滞留的德国人,而是用法兰西文化同化了他们。据说斯特拉斯堡举行全民公投时,无论是迁居于此的德裔后人,还是曾被强制学用德语的法国居民,大都选择仍归属于法国。有人概括道:他们享受着德国极权统治带来的建设成果,却崇尚法国自由民主的宽松氛围。如此滑稽但并不可笑的事情,见多了也就不足为怪。几十年后的今天,不也存在类似的现象吗?</p> <p class="ql-block">有人比较德法两种语言的发音,说是法语柔软内含浪漫,德语刚硬外露霸气。纵然如此,我想也不至于因此决定了当地人选择他们归属的结果。但又无法确切得知,为何德语在此悄悄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可叹德国游客一波一波地涌来,仰望美丽的木桁架建筑,自作多情地缅怀他们的先人,哪知道斯特拉斯堡早已物是人非!</p> <p class="ql-block">斯特拉斯堡真正的地标无疑是大教堂,原本设计的双尖塔,由于资金缺乏成了不对称的单塔,人们膜拜这一曾经的欧洲最高建筑,像是欣赏维纳斯的残缺美,别具一格,世上无双。络绎不绝的游客无不到此打卡。</p> <p class="ql-block">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属于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或许有人以为哥特式建筑风格也是德国创造的,因为欧洲古代史上称霸一时的哥特人正是日耳曼人的分支,殊不知哥特人与哥特式建筑毫无关联。</p> <p class="ql-block">建筑史上独树一帜影响深远的哥特式,恰恰是法国人于十二世纪首创的,始建于1176年、历经263年完成的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正是当时的巅峰之作。由此可以证明,斯特拉斯堡早就是法国的领土,而且在德国人入侵占领之前已然辉煌出彩。</p> <p class="ql-block">然而,略通德语的人不难发现,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的名字明显暴露了它与德国的久远渊源。Strassburg一词由德语中道路与城堡的组合,意为路上的城堡,而斯特拉斯堡正是位于东西横跨菜茵河的交通要道边上,只是城堡Burg法语化变成了Bourg。于是,德国人有理由相信,早在公元五世纪就由日耳曼人创建斯特拉斯堡并定名。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叫人坠入云里雾里。</p> <p class="ql-block">在这里法国人引以为豪的建筑比比皆是,建于路易十四时期的沃邦水坝,不仅是杰出的水利工程,也成为小法兰西的一道风景线。</p> <p class="ql-block">登临坝顶,可以俯瞰如镜水面上耸起的四座水塔,眺望傲然跃出城市建筑群的大教堂。</p> <p class="ql-block">边上几栋建筑合围成的三角形院子是著名的国家高级行政学院,据说法国大部分的高级官员都是出自这里,尽管它的前身曾是一座监狱,豁达的法国人从不避讳。</p> <p class="ql-block">漫步市区的伯格里广场,一看那矗立中央的方尖碑,无人不知是法式风格,因为马上会想到巴黎连接香榭丽舍大街的协和广场。再看稍远处的共和国广场,整齐排列的花圃,精心修剪的树木,笔直对称的道路,地道的法式园林一目了然。</p> <p class="ql-block">斯特拉斯堡还是法国国歌的诞生地,堪称法国人的精神家园。在法国大革命期间的1792年4月25日,莱茵军团的一名中尉(Claude-Joseph Rouget de L'Isle)在斯特拉斯堡市长迪特里希家中进晚餐时,谱写了莱茵守军战曲(Chant de guerre de l'Armée du Rhin),因由马赛军团一路唱进巴黎,而被称作《马赛曲》(La Marseillaise),最后成为传唱至今的法国国歌。既然庄严雄壮的国歌都刻上了斯特拉斯堡的名字,又怎么可能把斯特拉斯堡从法国人的心中剥离呢?</p> <p class="ql-block">可偏偏德国人也把斯特拉斯堡视作无法割舍的心头肉,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打后,希特勒便急于雪耻《凡尔赛条约》,1940年再次吞并斯特拉斯堡。或许在他的眼中此乃天经地义,共和国广场上的主建筑——气势恢宏的莱茵宫,本就是德国统治时期的杰作,不仅出自普鲁士设计师之手,德国威廉二世皇帝还亲临落成典礼祝贺。在这块土地上,德法就是这样血脉交融难解难分,类似一对离婚的夫妇,要把其亲身骨肉判给任何一方都会遭到另一方的强烈不满与坚决反对。可无论如何,法院终究要对孩子的监护权作出判决。自古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随着二战宣告德国大败,1945年斯特拉斯堡又插上了蓝白红的法国三色国旗。</p> <p class="ql-block">共和国广场的中央有一座建于1936年的雕像,名为死难者纪念碑,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伤亡者:一位母亲悲伤地抚摸着躺在她胸前的两个儿子,一个为法国牺牲,另一个为德国而战死,两人的手却紧紧地握在一起。这不同寻常的雕塑,用两败俱伤的哀痛揭示了战争的本质,比起单纯地鞭挞侵略强调正义,更能渲染和平的张力。它矗立在纠缠着德法渊源的共和国广场上,不妨解读为斯特拉斯堡对德法关系所作的理性而恰当的诠释。</p> <p class="ql-block">我久久地凝望着雕像,任思绪飞扬,虽然理清了莱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几度在德法之间易手的历史,但笨拙如我还是搞不明白,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究竟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涂炭生灵?除了战略位置的重要,恐怕还有更多的其他考量,正如政治家们常常打着国家统一领土完整的旗号,大肆煽动民粹主义,实乃沽名钓誉!如果真正把人民的福祉放在首位,何必在意归属哪个国家?何况国家本就是个便于统治的行政概念。遗憾的是,历代的德法帝王心中只有自己的宏图大业和青史留名,何曾想过子民们的意愿与幸福!</p> <p class="ql-block">骤然想到企业管理中的一种机制可做类比。为了提高内部的竞争能力和管理水平,在独立核算的各业务部门之间,允许员工在一定的规则下自由选择流动,结果势必能最大限度地人尽其才,业务部门也会在优胜劣汰的压力下勇往直前。不知国家的治理是否也有相通之处,依靠民众的切身获得感来吸引其归顺,肯定要比通过战争的强硬征服更得民心更有实际成效。</p> <p class="ql-block">坐船游览斯特拉斯堡,是大部分游客的必选,莱茵河的支流伊尔河环绕老城,形成了颇具风情的大岛,像极了德国的吕贝克古城,只是它规模更大、连接外围城区的桥梁更密集。</p> <p class="ql-block">从大教堂对面罗昂宫背后的小码头登船,船上有十几种语言导报,游客可在耳机中自由选择。</p> <p class="ql-block">穿行在两边古老雅致的建筑长廊里,聆听着语音介绍,左看右瞧,目不暇接,仿佛就是参观露天的历史博物馆。</p> <p class="ql-block">游船渐渐离开老城,驶向远处的“欧洲区”,时尚而宏伟的欧洲议会大厦紧挨着河边,</p> <p class="ql-block">斜对岸还有像一艘巨轮的欧洲人权法院。难怪斯特拉斯堡有欧洲第二首都之称,原来欧洲委员会、欧洲议会、欧洲人权法院、欧洲反贪局等诸多重要的机构均设于此。</p> <p class="ql-block">斯特拉斯堡并非一国之都,其规模只有27万人口,仅位列法国第七,为何独受偏爱?显然不是因为它的颜值,而是“朝秦暮楚”的复杂历史。</p> <p class="ql-block">二战结束不久的1949年,欧洲理事会就选择斯特拉斯堡作为所在地,特殊的含义不言而喻,无非是要让这个数百年来龙争虎斗的是非之地再无纷争,把和平的氛围推向极致。</p> <p class="ql-block">也仿佛是走向联合的欧洲在此现场办公力图树立标杆,这些超国家的机构正是要推动欧洲的和解与和平,促进欧洲的发展与繁荣。</p> <p class="ql-block">可喜的是,欧洲第二首都不只是个象征,世代和平友好也绝非空话,作为欧洲轴心的德法两大国已经携手迈出了前所未有的联合步伐。</p> <p class="ql-block">法国的斯特拉斯堡与莱茵河对岸的德国凯尔市,不仅统一规划、统一改造建成了风格一致的莱茵河两岸公园,以及在莱茵河上架起一座现代优美的人行天桥,使两座城市的经济与文化加速融为一体。</p> <p class="ql-block">两国还正积极筹划共建跨国的斯特拉斯堡一凯尔行政区,谋求政治上成为一个整体。这个大胆而创意十足的计划,将开创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跨国市政府,颠覆传统的国家概念,真正把地区的发展、当地百姓的福祉奉为圭臬。</p> <p class="ql-block">扯不清的历史渊源,道不尽的百年恩仇,鸠占鹊巢的故事曾经令人茫然费解争议难断,究竟谁是鸠谁为鹊?</p> <p class="ql-block">好在如今已不再需要答案,更不必重翻旧账,只要鸠欢鹊喜,不分彼此,巢为何名又有什么关系?!</p> <p class="ql-block">清晨早起放飞无人机,借助天眼观赏一轮红日跃上大教堂的尖塔,映出远方的孚日山,照亮身边的伊尔河,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赏心悦目之余不禁要为斯特拉斯堡题赠一首小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五律•观斯特拉斯堡日出</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徐徐旭日升,霞彩始登程。</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高塔呼遥岭,青川映古城。</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尘烟消往事,楚汉缔新盟。</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和睦人安好,荆州何必争。</span></p>